雨不知何时停了，阴云却未散，沉甸甸地压着皇城的殿宇。稽核处值房内，烛火将沈涵伏案疾书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凝然不动，如同铁铸。
他面前的奏疏，已非往日那般引经据典、条分缕析的严谨风格，字里行间充斥着一股压抑到极致、而后喷薄而出的悲愤与决绝。
他以周算盘殉职、石勇九死一生带回的证据为引，将账簿副本中所揭露的，关于淮西、关于永丰仓、关于那张庞大利益网络的冰山一角，用最直白、最沉痛的文字，呈现在了纸上。
他没有过多渲染，只是陈述事实，列举数据，指明关联。但每一个数字，每一个名字背后，都仿佛能听到冤魂的哭泣与志士的呐喊。奏疏的最后，他写道：
“……臣自知位卑言轻，此举无异以卵击石，螳臂当车。然，周滨呕心沥血，殒身不恤；信使石勇，浴血归来，几近残废。此非为臣一人之荣辱，乃关乎朝廷纲纪，关乎陛下威严，关乎天下亿兆生民对公道之期盼！臣今冒死呈奏，非为邀直沽名，实乃不忍见忠魂含恨，巨蠹逍遥，国库空虚而私囊肥硕！伏乞陛下圣裁，彻查此案，无论涉及何人，官居何位，皆明正典刑，以谢天下！臣沈涵，愿以此身，担保所奏句句属实，如有虚言，甘受千刀万剐之刑！”
笔尖在千刀万剐四字上重重一顿，仿佛要将所有的决心与力量都灌注其中。他放下笔，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胸中那股积郁已久的块垒，似乎随着这封奏疏的完成，稍稍松动，却转而化作了更沉重的、等待最终裁决的压力。
他知道，这封奏疏一旦递出，便再无回头之路。要么，扳倒那庞然大物，涤荡污浊；要么，便是他自己，连同整个稽核处，甚至可能牵连更多无辜者，被碾为齑粉。
他没有立刻唤人送奏疏。而是起身，再次打开暗格，将周算盘的原始账册、那几张关联图、还有石勇带回的副本，以及那首绝句，一并取出。他将这些证据分门别类，用新的油布仔细包好，准备与奏疏一同呈送。
就在他整理完毕，准备唤赵实前来之时，值房的门被轻轻叩响了。
“大人。”是赵实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紧张。
“进来。”
赵实推门而入，反手迅速关好门，压低声音急促道：“大人，宫里来人了！是司礼监随堂太监李公公，带着几个内侍，说是奉皇爷口谕，请您即刻带着……带着周主事遗留下的所有账目文书，入宫见驾！”
沈涵心中猛地一凛！
陛下竟然在这个时候，直接派人来取证据，并且召他入宫！是那封尚未送出的奏疏走漏了风声？还是陛下通过其他渠道，已经知晓了一切，甚至……等不及他的正式上奏了？
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是微微颔首：“知道了。东西已经备好，我这便随李公公入宫。”
他拿起桌上那封墨迹未干的奏疏，连同那几个包裹着铁证的油布包，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值房的门。
门外，司礼监随堂太监李公公带着两名小内侍，正垂手等候。李公公面白无须，脸上带着惯有的、程式化的恭敬笑容，但眼神深处，却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凝重。
“沈郎中，皇爷等着呢，请吧。”李公公侧身让开道路，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沈涵手中那厚厚的奏疏和包裹。
“有劳公公。”沈涵平静地回礼，迈步而出。
夜色中的宫城，比白日更显肃穆威严，一盏盏宫灯在湿冷的空气中散发着昏黄的光晕，照亮着脚下冰冷的青石板路，也拉长了他们一行人的身影，寂静中只听得见衣袂摩擦和细微的脚步声。
一路无话。穿过一道道宫门，越过一座座殿宇，最终，再次来到了那熟悉的乾清宫西暖阁。
阁内，炭火依旧，朱元璋依旧坐在御案之后，太子朱标侍立一旁。但与往日不同的是，今晚的暖阁内，还站着两个人。一位是鬓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身着绯袍仙鹤补服，乃是户部尚书；另一位，则是一名身着飞鱼服、气质冷峻的中年男子，沈涵认得，那是锦衣卫指挥使蒋瓛。（可惜老毛了啊，混熟了就这么没了，结尾有换指挥使的原因）
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沈涵趋步上前，依礼参拜：“臣沈涵，叩见陛下，叩见太子殿下。”
“起来吧。”朱元璋的声音比往日更加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他的目光落在沈涵手中那显眼的奏疏和包裹上，“东西，都带来了？”
“回陛下，臣已将稽核处核查所得，以及周滨主事临终遗言、其暗中留存之证据副本，尽数整理，具本呈奏！”沈涵双手将奏疏和包裹高高举起。
李公公上前，接过奏疏和包裹，恭敬地放在御案之上。
朱元璋没有立刻去看，他的目光扫过户部尚书和蒋瓛，最后重新落在沈涵身上：“沈涵，你可知，你今夜递上来的，是什么？”
沈涵伏地，声音清晰而坚定：“臣知道。是足以震动朝野、牵连甚广的贪腐实证，是周滨、石勇等忠直之士以鲜血换来的真相，亦是陛下整肃吏治、清明乾坤之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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