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绝对的、吞噬一切感官的“白”，曾是过去一段时间内宇宙留给陈智林博士的唯一印象。
那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明亮，不是恒星的光芒，也不是星云的辉光，而是一种源自存在本身基底的、无差别的、纯粹的信息洪流。他们的飞船“溯航者号”，连同其中的乘员——傅水恒教授、陈智林自己，以及教授那好奇心远超常人的小孙子傅愽文——仿佛被溶解在了这片原初的混沌之中。没有上下左右，没有过去未来，只有知识、规律、乃至可能性本身，如同超新星爆发般，以超越光速的态势，向他们奔涌而来。
若非傅水恒教授在进入这被其命名为“创生之口”的白洞奇点前，启动了基于量子芝诺效应的“意识锚定”程序，并将飞船的维生系统与一种理论性的“时序保护场”耦合，陈智林怀疑，自己的个体意识早已被这宇宙级的格式化进程冲刷得无影无踪，成为庞大数据库里一个无声的字节。
“奶奶，我们……我们还在飞吗？”傅愽文的声音透过内部通讯频道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奇异地混合着孩童特有的、面对未知的兴奋。他的小手紧紧抓着观测席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傅水恒教授的声音依旧平稳，如同深潭之水，但其下潜藏的，是历经数个文明周期磨砺出的、近乎神性的冷静：“我们不在‘飞’，愽文。我们在……被‘吐出去’。空间本身在承载着我们移动，就像海浪推着一片树叶。”
陈智林努力聚焦自己的视线，看向主观测屏。那里不再是熟悉的星空图谱，而是无数流光溢彩的几何图形、不断生灭的数学公式、以及象征着物理常数微妙变化的波动曲线。这是“溯航者号”的外部传感器，在尽其所能地将这片无法用常规视觉理解的空间，翻译成他们大脑能够处理的图像。
“时空曲率读数达到理论峰值！”陈智林报告道，他的声音在强大的加速度惯性下显得有些失真，“广义相对论框架在这里……正在失效的边缘。我们正在穿越的，不仅仅是空间，更像是……像是宇宙的‘源代码’层。”
就在他话音刚落的瞬间，整个船体，不，是包裹着船体的那片“白”，开始发生一种难以言喻的“褶皱”。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握住了承载他们的时空连续体，开始将其像揉捏橡皮泥一样压缩、扭转。
剧烈的震荡开始了。
这并非穿过小行星带时的那种物理碰撞，而是法则层面的颠簸。引力常数似乎在跳变，电磁力强度如同风中的烛火，甚至连时间流逝的速度，也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非线性的脉动。前一秒，陈智林感觉自己的思维被拉长到千年之久，思考一个简单的问题仿佛要耗费一生；下一秒，无数念头又如同爆炸般瞬间涌入，快到无法捕捉。
“保持意识聚焦！”傅水恒教授低喝道，她的双手在控制面板上舞动出一片残影，调整着能量分配，加固着那个脆弱的“时序保护场”。“我们正穿过‘视界’的湍流区！这里的物理规律处于未定状态，任何观测行为本身都会引发退相干，必须稳定我们的存在性参数！”
傅愽文突然指着侧舷的一个辅助屏幕，惊呼道：“看！那些影子！”
陈智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在那片变幻不定的“白”中，偶尔会闪过一些模糊的、非人形的轮廓，它们似乎拥有结构，却又在形成的瞬间便溃散、重组。它们不像生命，更像是一些……“概念”的雏形，是尚未被观测、尚未被定义的“可能性”的幽灵。
“那是……其他宇宙的拓朴泡沫？还是……量子叠加态下的潜在历史？”陈智林喃喃自语，感到一阵来自知识边疆的寒意。
“是，也可能都不是。”傅水恒教授目光深邃，“‘创生之口’连接的可能不止是我们宇宙的过去与未来，也可能短暂地触及其他维度的膜，或是多重宇宙的缝隙。我们看到的，或许是平行世界的投影，或许是宇宙诞生之初，那些未能稳定下来的物理法则的‘废案’。”
就在这时，飞船的中央计算机，那个被他们昵称为“阿赖耶”的超级人工智能，发出了前所未有的高亢警报。
【警告：检测到大规模现实结构重组。本地时空拓扑正在从‘封闭奇点’向‘开放流形’过渡。边界条件……边界条件即将形成！】
【检测到……‘外部’！】
“外部”这个词，在经历了不知多久的、被绝对内在性包裹的旅程后，显得如此陌生而又珍贵。所有人的心脏，包括似乎永远波澜不惊的傅水恒教授，都在这一刻猛地一跳。
前方的“白”开始褪色，不，是开始“沉淀”。无穷无尽的可能性洪流，仿佛遇到了某个无形的筛选器，开始迅速坍缩、具体化。那些流光溢彩的几何图形稳定下来，凝聚成他们所能理解的基本粒子；狂舞的数学公式收敛自身，固化为此行不变的物理定律；波动的常数终于找到了它们的平衡点，如同铙钹落定，奏响了物质宇宙稳定存在的第一声和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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