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人武馆从未如此安静过。
物理意义上的安静。
那头被钱多多尊为“护法神猿”的白猿,此刻正像一尊真正的门神,怀抱石柱,坐在武馆大门口呼呼大睡。它庞大的身躯堵住了至少八成的入口,剩下那点缝隙,也没人敢越雷池一步。那鼾声如闷雷滚滚,成了安乐镇一道独特的风景线,也成了懒人武馆最有效的结界。
院内,顾休躺在那张新换的、咯吱作响的摇椅上,眼睛半睁半闭,终于享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无人打扰的午后时光。
可他睡不着。
非但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舒适,反而有一股无名之火,从四肢百骸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冒出来,烧得他心头发慌。
这片安静,是被人为“制造”出来的,是虚假的,是靠一头暴躁的猿猴用血腥暴力强行维持的。它就像一碗用最名贵的食材熬制,却偏偏被手抖的厨子撒了一整罐盐的汤,看上去很美,喝一口却能齁死人。
他索性闭上眼,将《大梦千秋诀》的感知力,如水银般无声地铺满整个安乐镇。
这一次,他“听”到的不再是鸡毛蒜皮的叫卖声和无聊的骚扰,而是一种更深层次、更令人烦躁的噪音。
醉风楼的方向,是水晶榜前无数道贪婪的目光,它们像一只只黏腻的手,恨不得将榜单上的数字抠下来塞进自己怀里。
镇外的各个营地,是无数个正在运转的大脑,算计着如何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彼此倾轧,互相提防。
角落的阴影里,是情敌间的嫉妒,是失败者的不甘,是野心家的渴望……
这些无形的、属于人心的“噪音”,汇聚成一股污浊的洪流,日夜不息地冲刷着整个安乐镇,而他的懒人武馆,就是这股洪流正中央的一座孤岛。
“师父!”
石敢当清朗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聆听”。这憨厚的徒弟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崇拜与兴奋。
“师父,您尝尝,这是我刚研制出来的‘悟道汤’!用后院井水炖了七七四十九个时辰呢!”他献宝似的将汤碗递上,“师父,现在镇上的人都说您是活神仙,咱们武馆是真正的圣地!这可都是您的功劳啊!”
顾休眼皮都没抬,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
“是啊,安静得跟坟场一样。”
他只是单纯地吐槽这种死气沉沉的和平,讽刺这虚假的安宁。
然而,这话落在石敢当耳中,却不啻于一声惊雷。
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呆立在原地,手中的汤碗都差点没端稳。片刻之后,他双眼爆发出堪比“悟道”的璀璨光芒,激动得满脸通红。
“弟子明白了!弟子终于明白了!”
石敢当激动地一拍大腿:“师父是说,眼前的和平,不过是浮于表面的虚假幻象!在这片宁静之下,埋葬了无数修行者的贪婪、欲望与纷争!所以,此地实则是一座巨大的欲望坟场!师父!您的境界,弟子真是望尘莫及啊!”
“……”
顾休彻底放弃了和这个脑回路清奇的徒弟进行任何形式的交流。
他从摇椅上坐起身,一言不发,默默地绕过石敢当,走向了后院的最深处。
那里,是后院唯一一片被他划为禁区的、寸草不生的焦黄色土地。他曾明确告知过白猿,任何人不得踏入此地。
当他的脚掌踏上那片土地的瞬间,一个奇妙的转变发生了。
世界,真正的安静了。
所有外界的“情绪噪音”,那些贪婪、恐惧、算计、嫉妒……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壁彻底隔绝。在这里,没有生机,没有欲望,甚至没有“存在”本身的概念。
这是一种纯粹的、浩瀚的、只属于“无”的死寂。
这股感觉,无比熟悉。
它让顾休瞬间想起了十年前,在昆仑之巅,当他最后一剑斩落叶擎帝的头颅,漫天魔气与风雪都为之停滞的那一刹那。
万籁俱寂,天地无声。
那是他距离“永恒安宁”最近的时刻,却也是被【因果律武装】缠上的开端。
直到此刻,顾休才终于、彻底地明白了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他想要的,不是一个需要他费心去设计规则、维持秩序、还得雇个保安才能清净下来的“动物园”。
他想要的,是一个真正空无一人、能让他彻底回归“背景板”,与风同尘、与雨同眠的荒野。
他要的,不是“被管理的和平”,而是“不被需要的安宁”。
他缓缓转过身,看着安乐镇的方向。那双总是睡不醒的慵懒眸子里,最后一点迷茫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外科医生决定切除肿瘤时的冷静和决断。
他意识到,要达成这个终极目标,就不能再被动地“构建”避世环境。
他必须主动地,去“拆除”这个已经由他亲手搭起来的、名为“世界峰会”的舞台。
让所有人都滚蛋。
就在顾休踏入那片“禁地”的同一时间,相隔数条街的胭脂铺密室中,燕白露面前一只翩翩起舞的黑色蛊虫,突然直挺挺地从空中掉了下来,摔在桌上,一动不动,仿佛瞬间死去。
她所有关于懒人武馆的细微感知,在这一刻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齐齐斩断。
燕白露绝美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浓厚的兴趣与警惕。她的目光穿透墙壁,望向懒人武馆的方向,落在了那片看似平平无奇的后院土地上。
一个特殊的“领域”?还是某种屏蔽感知的“阵眼”?
这个男人身上的秘密,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多。
顾休并不知道自己又一次引发了误会。他只是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这来之不易的片刻死寂,脑中已开始飞速运转。
他需要一个机会,一个杠杆。
一个能巧妙地将所有势力都“请”出安乐镇的计划。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投向了明日即将在醉风楼举行的——“入场券资格拍卖会”。
或许,这就是他需要的那个杠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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