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篷马车在初冬的寒风中，驶过京郊最后一道界碑，巍峨的京城轮廓在灰蒙蒙的天际线下愈发清晰。杜宏端坐车内，目光平静地掠过窗外熟悉的景致，田畴萧瑟，官道上来往的车马行人，脸上大多带着一丝战乱年代特有的惶惑与麻木。
没有旌旗招展的迎接，没有文武百官的郊劳，甚至连惯例迎接重臣返京的礼部小吏也无一人。皇帝的“轻车简从”，被不折不扣地执行，甚至更添了几分刻意的冷落。杜宏一行，便如同滴水入海，悄无声息地由德胜门入了京城。
京城依旧繁华，街市喧嚣，但细察之下，那繁华背后，似乎也多了几分虚浮与不安。西线、北境的战事，东南的海患，如同无形的阴云，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杜宏的马车穿过熙攘的街道，并未引起太多注意，偶有路人瞥见那不起眼的青篷车和护卫的缇骑，或面露惊疑，或低头匆匆避开。
马车径直驶向杜府。府门依旧，只是门庭冷落，与数月前他离京时，那些心怀鬼胎之辈或试探或巴结的门庭若市相比，已是天壤之别。
老仆先行下车，叩开府门。管家带着几名仆役迎出，见到杜宏，皆是面露激动与忧色交织的复杂神情。
“老爷，您回来了！”
杜宏微微颔首，下了马车，目光在熟悉的门楣上停留一瞬，便举步迈入府中。府内一切如旧，只是更显清寂。
他并未休息，更衣后，便直接吩咐备轿。
“老爷，您刚回来，是否先歇息……”老仆忍不住劝道。
“不必。”杜宏语气平淡，“即刻入宫，面圣。”
皇宫，养心殿。
当内侍禀报杜宏求见时，赵珩正在与沈文周商议潼关军务。他握着朱笔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审视，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凝重。
“宣。”
杜宏步入殿内，依旧是那身半旧官袍，身形似乎比离京时更显清瘦，但脊梁挺直，步伐沉稳。他行至御前，一丝不苟地行叩拜大礼：
“臣杜宏，奉旨返京，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
赵珩放下朱笔，目光落在杜宏花白的发顶，沉默了片刻，方才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温和：“爱卿平身。一路辛苦。”
“为国奔波，不敢言苦。”杜宏起身，垂首而立，姿态恭谨。
“东南一战，爱卿调度有方，力保海疆无恙，功在社稷。”赵珩缓缓说道，“北境亦能于危局中稳住阵脚，爱卿居功至伟。朕心甚慰。”
“此皆陛下天威浩荡，将士用命，臣不敢居功。”杜宏的回答，是标准的臣子套话，无可挑剔。
赵珩看着他低垂的眼睑，试图从那平静无波的面容上看出些什么，却一无所获。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温和，却带上了实质的内容：“如今爱卿既已回京，北境、东南军务已做交接，甚好。眼下朝中紧要之事，一在西线潼关，郭信压力日增；二在国库空虚，两线作战，钱粮筹措艰难。爱卿于兵事、财政皆通，日后便在枢密院与户部多费心，参赞机务，为朕分忧吧。”
参赞机务！果然，那“先斩后奏、节制诸军”的无上权柄，被轻描淡写地收了回去。如今的杜宏，虽位列中枢，却已从执刀之人，变回了需要与他人“参赞”的谋臣之一。
“臣，遵旨。”杜宏没有任何异议，甚至没有抬眼，只是再次躬身领命。
他的顺从，反而让赵珩心中那丝疑虑更深。这不像他认识的杜宏。那个在易县独断专行、杀气腾腾的杜宏，此刻竟如此……温顺？
君臣之间，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气氛微妙而压抑。
最终还是赵珩打破了沉寂：“爱卿一路劳顿，先回府好生歇息几日。朝中诸事，不急在一时。”
“谢陛下体恤。然国事维艰，臣不敢懈怠，明日便赴枢密院与户部履职。”杜宏语气依旧恭谨。
赵珩深深看了他一眼，挥了挥手：“准奏。退下吧。”
“臣，告退。”杜宏再施一礼，躬身，稳步退出了养心殿。
走出殿门，冬日稀薄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却驱不散那由内而外的寒意。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道来自御座的目光，直至他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方才收回。
杜宏面无表情地坐上回府的轿子。皇帝的猜忌与收回权柄，在他意料之中。他并不在意职位权柄的得失，他在意的是，西线的战事，北境的隐患，东南的余波，国库的窘迫……这些实实在在的危机，是否会因这朝堂的猜忌与倾轧而被延误？
他知道，从他踏入京城的那一刻起，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已经开始了。而这一次，他手中的武器，不再是无上的权柄和锋利的屠刀，而是他的经验、他的智慧，以及那即便被猜忌、被削弱，也未曾熄灭的，为国尽忠之心。
孤臣返阙，等待他的，是风刀霜剑，还是另一番呕心沥血？杜宏闭上眼，任由轿子轻轻摇晃，心中已开始盘算明日前往枢密院与户部，该从何处着手。帝国的危局，不会因他个人的处境而有丝毫改变，他必须尽快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继续为这艘风雨飘摇的巨船，保驾护航。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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