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关大捷的喜悦，如同烈酒，冲刷着京城连日来的阴郁。紫宸殿内，气氛热烈，颂圣之声不绝于耳。赵珩心情大好，对郭信及潼关守军褒奖有加，甚至当场决定从本就紧张的内帑中拨出一笔厚赏，快马送往潼关。
在一片喧嚣中，杜宏依旧沉默地立于班列，仿佛一座不为所动的礁石。直到歌功颂德的声浪稍稍平息，皇帝赵珩志得意满，准备宣布退朝之际，杜宏才缓步出列，躬身施礼。
“陛下，潼关大捷，实乃陛下洪福，将士用命，可喜可贺。”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
赵珩心情正好，见杜宏出列，便和颜悦色道：“杜爱卿有何事奏报？”
杜宏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御座：“臣确有一事，关乎前线胜败，乃至社稷安危，不敢不奏。”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杜宏身上。这个时候，他还要奏什么？
“爱卿但说无妨。”赵珩微微颔首。
“陛下，”杜宏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郭信将军能于万军围困之中，出奇兵焚毁黑风峪叛军粮草，此固然是将士骁勇，然亦说明，叛军并非铁板一块，其后勤命脉，亦有可乘之机。”
他略微停顿，目光扫过殿内众臣，尤其在户部尚书和几位与漕运相关的官员脸上稍作停留，才继续道：“然，我军欲要持久，乃至反守为攻，自身粮草军械之供应，便是重中之重，乃决胜之根本。臣近日参赞机务，翻阅文书，偶见些许蹊跷之处，心中不安，恐前线将士浴血所得之胜势，因后方补给不继而付诸东流，故冒死直言。”
来了！一些敏锐的大臣心中咯噔一下。杜宏这是要借潼关大捷的势头，向某些人发难了！
赵珩脸上的笑容淡去了几分，身体微微前倾：“哦？有何蹊跷？爱卿细细道来。”
“臣查阅近期漕运文书，”杜宏不紧不慢地说道，“发现淮安仓一带，押运延期、仓廒报修、乃至兑付凭据缺失等情事，频发异常。更有巡仓御史意外受伤，告假至今。淮安乃漕运枢纽，关乎北上粮饷之半数，若此地有失，则运往潼关、北境之军粮，恐成泡影！臣斗胆请问户部，淮安仓现存粮秣几何？可支应前线几日？近期押运延误，原因何在？巡仓御史因何受伤，伤势如何，为何至今无人接替？”
他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冰冷的锥子，直指户部及漕运系统核心。每一个问题，都基于他此前暗中查证的蛛丝马迹，此刻在朝会之上，借大捷之威，公然抛出，其势凌厉无比！
户部尚书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求助般地看向御座，又慌乱地看向同僚，嘴唇哆嗦着，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几名与漕运关联深厚的官员，亦是面色大变，冷汗涔涔。
“陛下！”一名御史试图打断，“杜大人此言，未免危言耸听！漕运事务繁杂，偶有延误损耗，亦属常情，岂可因些许文书瑕疵，便妄加揣测，动摇国本？”
“常情？”杜宏猛地转头，目光如电，直刺那名御史，“前线将士每日与死神搏命，箭矢用尽便需白刃相接！粮草断绝便需忍饥挨饿！这在他们，是生死之事！在尔等口中，便是‘些许文书瑕疵’？便是‘常情’？！若因这‘常情’，致使潼关缺粮失守，致使北境防线崩溃，这责任，你担得起吗？！你九族的身家性命，担得起吗？！”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久违的、曾在易县、在江南展现过的酷烈杀气，震得整个大殿嗡嗡作响！那御史被他气势所慑，踉跄后退，面无人色，再不敢多言。
杜宏不再理会他，再次面向赵珩，深深一揖：“陛下！非是臣危言耸听，实乃军国大事，容不得半点侥幸！淮安仓之疑点，桩桩件件，皆有文书可查！臣恳请陛下，即刻派遣得力干员，彻查淮安仓！若臣所言有虚，甘受任何惩处！若确有其事……则必须揪出蠹虫，畅通漕运，以确保前线将士无后顾之忧，方不负郭信将军黑风峪浴血之功！”
他这番话，掷地有声，将淮安仓的问题与潼关大捷、前线将士的生死、乃至社稷存亡紧紧捆绑在一起，让人无法回避，更难以反驳！
赵珩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并非昏君，杜宏所言，条理清晰，直指要害，由不得他不重视。尤其是联想到之前杜宏密奏东南海患之事，其判断之精准，令他印象深刻。此刻杜宏再次于朝会之上，借大捷之势发难，恐怕绝非空穴来风！
他的目光冷冷扫过噤若寒蝉的户部尚书及一众相关官员，心中已然信了七八分。一股被蒙蔽、被欺瞒的怒火，在他胸中升腾。
“准奏！”赵珩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着都察院右都御史，会同刑部、户部精干官员，组成钦差巡漕组，即日出发，前往淮安，给朕彻查漕运及淮安仓一切事宜！若有贪腐舞弊、玩忽职守、贻误军机者，无论涉及何人，官居何职，一经查实，严惩不贷！”
“陛下圣明！”杜宏率先躬身。
满朝文武，无论心思如何，此刻也只能齐声附和：“陛下圣明！”
退朝的钟声响起。杜宏面无表情，随着人流走出紫宸殿。阳光照在他苍老而刚毅的脸上，映出一片冷峻的光晕。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淮安的水很深，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但他已然借势，撕开了一道口子。接下来，便是等待钦差的消息，以及……应对那些必然随之而来的、更加凶猛的反扑。
借势发难，他已亮剑。这京城无声的战场，终于掀起了第一波惊涛骇浪。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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