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那封“请罪折子”在次日清晨递进了养心殿。奏折用词极尽恭顺谦卑,笔迹工整沉稳,不见丝毫潦草怨怼。他首先“痛心疾首”地承认对下属管束不严、账目稽查不力,致使“或有宵小之辈,假托公事,行欺瞒中饱之私”,并自请严惩。对于南洋资金疑云,他巧妙地将其归咎于“早年漂泊,旧部星散,或有投效南洋商号谋生者,然臣久在京师,音讯早绝,实不知其详。若有以臣之名或旧谊在外招摇,皆非臣之本意,亦非臣所能制”,彻底切割了“知情”与“纵容”的嫌疑。最后,他“恳请”朝廷严查胡雪岩及所有关联人员,“若有一毫于国有损,于律有违,臣甘领失察之罪,绝无怨言”。通篇不见辩解,唯有请罪与恳查,姿态低到了尘埃里。
这封折子,让许多等着看他气急败坏或百般狡辩的人,犹如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慈禧太后看完,只对身边太监淡淡说了句:“倒还是个知道分寸的。”便搁置一旁,再无下文。陈远的新军督办职衔被正式免除,由一位与恭亲王关系密切的蒙古旗籍将领接任。讲武堂被兵部接管,但冯墨等核心教习因“专精技术”得以留任,只是课程和监督被收紧。胡雪岩的案子则在刑部和都察院的拉扯中,陷入了一种“严查”但“暂无突破”的僵局,他本人被囚于刑部大狱,虽未用刑,却也吃了不少苦头。
表面上看,陈远这棵大树已然倾颓,猢狲四散。往日门庭若市的额驸府,如今冷清得只剩秋风扫落叶。然而,只有最核心的几个人知道,真正的根脉,已转向更深、更暗处的地下。
陈远闭门谢客,除了每隔数日去西山制造局“点卯”查看“靖海”艇后续测试的“例行报告”,几乎从公众视野消失。他将全部精力,投入了两件外界看来“无足轻重”、甚至是他“失势”后无奈为之的事情上。
第一件,是系统性地整理、编纂《制造局技术辑要》。他将自栖霞谷时期以来,所有涉及冶金、化工、机械、弹道等方面的实验数据、工艺流程、失败教训、成功心得,分门别类,去芜存菁,用一套简明的符号和术语体系重新编写,配以精细的图样。这项工作极其繁琐浩大,他亲自主持,带着几个绝对可靠、精通文墨和技术的书办,夜以继日。冯墨起初不解:“大人,此时整理这些故纸,有何用处?”陈远只答:“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纵使我等不测,这些心血,也不该湮没。况且,梳理本身,便是温故知新。”他是在为制造局的知识传承建立一套独立的、不易被外人轻易掌握的核心档案,也是为未来可能的“火种”保留技术种子。
第二件,则是通过胡雪岩被捕前就已安排好的、极其隐秘的渠道,继续对“岚屿”进行遥控指挥和有限度的资源输送。输送的物资变得更加零散、日常化,多是以“商船补给”名义送去的粮食、布匹、药品、普通工具,偶尔夹杂着一些拆卸的旧机床部件和书籍。指令也变得更加简洁和注重隐蔽:“深挖洞,广积粮,不称王。”“保持绝对静默,观察记录所有过往船只,尤其注意是否有持特殊信号或标识者。”他并不知道杨芷幽的船曾靠近岚屿,但他必须为任何可能的意外接触做好准备,前提是岚屿自身绝对安全。
与此同时,他并未完全放弃朝堂。他通过醇亲王福晋(王妃)的偶然关切,以及偶尔“巧遇”醇亲王时几句关于海防技术细节的“请教”,维系着与醇亲王那条线的微弱联系。他不求复起,只求在这位王爷心中,保持一个“尚有价值、且懂得进退”的技术专家印象。对于恭亲王和李鸿章,他则表现出彻底的、无害的疏离。
潜龙在渊,非是蛰伏,而是在深水之中,锤炼更坚硬的鳞甲,积蓄更强大的力量。
走私船在岚屿海湾停泊了一夜,次日黎明便启航离开,如约将杨芷幽一行送到了泉州外海一处偏僻的沙洲附近。林船长指着远处隐约的陆线:“那边就是泉州地界,你们自己想办法上岸吧。记住,咱们没见过。”说完,便驾船消失在晨雾中。
杨芷幽带着仅剩的七八个兄弟,抱着孩子,涉过浅滩,踏上了大清的国土。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逃离了荷兰人的追捕,却踏入了一个更庞大、更陌生的国度。她们衣衫褴褛,身无长物,孩子又病弱,处境依然艰难。
在附近渔村偷偷弄到些旧衣物换上,用最后一点钱买了些干粮和草药,她们扮作逃荒的难民,沿着海岸向北缓缓流浪,希望能找到一个可以暂时安身、又不那么引人注目的地方。一路上,杨芷幽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岚屿”这个名字,和那晚在船上感受到的、被窥视的寒意。那座岛,绝不简单。
一日,她们在路旁茶摊歇脚,听到几个行商模样的人闲聊,说起朝廷最近在天津造了新式炮船,又快又猛,还有南洋那边荷兰人和华商冲突的传闻。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杨芷幽心中一动,装作好奇,怯生生地问那行商:“这位爷,您说的新炮船,可是朝廷哪位大人督造的?俺们逃荒的,也听说朝廷有能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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