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住……它……”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生命在镌刻,“此佛……若……再裂……则……山河……尽……染……赤……红……万……劫……不……复……”话音未落,他那抬起的、指向多吉坚赞的手臂猛地一沉,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折断,颓然垂落。枯槁的头颅也随之缓缓垂下,抵在了冰冷坚硬的莲台边缘。最后一丝生命的气息,如同被狂风吹灭的烛火,彻底消散在这风雪呼啸的千佛殿中。
他枯瘦的身体依旧保持着盘坐的姿势,背脊却不再挺直,如同风雪中一株彻底枯死的胡杨,所有的坚守与力量都随着那声最后的嘱托而耗尽。唯有那道贯穿金佛的漆黑裂痕,在他凝固的尸身前,无声地昭示着末路的狰狞。
多吉坚赞捧着那冰冷沉重的皮囊,呆呆地跪在莲台前,看着上师凝固的身影。殿外呼啸的风雪声、远处隐隐传来的混乱人声,仿佛都瞬间远去,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尊裂佛和这具失去生命的枯槁之躯。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混合着无边悲怆与沉重使命的洪流,将他彻底淹没。他缓缓地、深深地俯下身去,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一滴滚烫的泪,无声地滑落,砸在尘埃里。
至正元年(1341年),深冬的大都,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沉闷的、挥之不去的灰败气息。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连阳光都显得有气无力。皇城内外,虽经清洗,却洗不掉那股深入骨髓的衰朽。新帝乌力罕的登基大典,就在这肃杀与猜忌的氛围中仓促举行。
太极殿前,象征皇权的卤簿仪仗依旧华丽森严,旗幡在凛冽的寒风中猎猎作响。然而,那华丽之下,涌动的是无数双各怀心思的眼睛。铁穆耳暴毙的阴影像一块沉重的黑布,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年轻的乌力罕身着沉重的十二章衮服,头戴垂旒冕冠,一步步走向那象征至高权力的御座。冕冠上垂下的玉藻珠串,随着他并不沉稳的步伐轻轻晃动,碰撞出细微而脆弱的声响,却无法驱散殿内弥漫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审视。他脸色苍白,身形在宽大的衮服下显得有些单薄,眼神深处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惊悸与强装的镇定。他的目光扫过阶下肃立的宗王、勋贵和重臣。当视线触及站在宗室前列、身姿挺拔如北地孤松的晋王甘麻剌时,乌力罕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
甘麻剌浓眉之下,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毫无避讳地迎向新君的目光。那眼神冰冷、锐利,没有丝毫臣子应有的恭顺与敬畏,只有一片深沉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蛰伏的野性力量。他嘴角紧抿,下颌线条绷得如刀削斧凿。他身后,几位同样来自漠北、手握重兵的宗王,也微微抬着头,眼神闪烁,传递着无声的讯息。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在甘麻剌那道目光的逼视下凝固了,沉重得几乎要将新帝单薄的肩膀压垮。乌力罕只觉得喉咙发紧,那身象征无上尊荣的衮服,此刻却像一副冰冷的枷锁,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强撑着,终于坐上了那冰冷的御座。冕旒的珠串遮挡了他苍白的脸和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
新朝伊始,万象待兴。或者说,是千疮百孔,亟待修补。乌力罕坐在冰冷的御座上,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报如同一座座沉重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江南水患的哀嚎,西北蝗灾的焦灼,漠北海都叛军日益猖獗的警报,还有各地税吏如狼似虎催逼、民不聊生的血泪控诉……字字句句,都浸透着这个庞大帝国的脓血与溃烂。
他并非庸主。年轻的胸膛里,也曾激荡过励精图治、力挽狂澜的雄心。他启用了一批被先帝冷落的“贤能”——脱脱、阿鲁图等汉法派大臣被委以重任。一道道带着新帝意志的诏书从中书省发出:减免江南重灾府县三年赋税,开仓赈济流离失所的灾民;彻查军饷贪墨,整饬边备,重振军威;裁撤冗官,整肃吏治……字里行间,透着一种急切而脆弱的希望。
乌力罕将更多的希望,寄托于万安寺那尊裂痕深嵌的金佛。他时常在深夜,屏退随从,只带着最信任的内侍,悄然踏入千佛殿。殿内,多吉坚赞已接替桑杰益西,成为新的护法国师。长明灯的光芒似乎比桑杰益西在时明亮了些许,映照着莲台上那尊威严怒目的阎魔德迦金身。那道贯穿的漆黑裂痕依旧狰狞,但奇异的是,裂痕边缘那些蛛网般的黑色纹路,似乎停止了蔓延,甚至……边缘处隐隐透出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一点极其黯淡的金色,仿佛在缓慢地自我弥合。佛像周身,那死寂的冰冷感也似乎减弱了一分,一丝微弱到极点的、温润的宝光,如同沉睡生灵微弱的呼吸,极其缓慢地重新开始流转。
多吉坚赞盘坐于佛前蒲团,低声持诵。乌力罕的到来并未打断他的经文。年轻的皇帝走到莲台前,凝视着那道裂痕,眼中交织着敬畏、期待与深深的忧虑。他撩起龙袍下摆,不顾金砖地面的冰冷,虔诚地跪了下去,双手合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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