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前来。”
那四个字如烙印,烫在陆寒洲混沌初醒的神经上,也成了他此刻唯一遵循的律令。没有片刻迟疑,没有权衡利弊,甚至没有再多看一眼那北极小镇铅灰色的天空和那间曾见证他彻底崩溃的简陋科研站。当那个坐标和简短要求随着沈清辞最后一句话的余音烙印在意识中时,一种近乎本能的决绝便已取代了所有纷乱的情绪。
抛下所有。
他确实这么做了。将那个几乎耗尽的商务行李箱(里面是数国奔波的杂乱痕迹)随意留在小镇唯一一家旅馆的前台,只取出了必要的证件和少量现金。身上那套并不足以抵御高海拔严寒的衣物,他也只是裹紧了些。在镇上的户外用品店,他用信用卡刷了一套最基础的高海拔徒步装备——背包、睡袋、防潮垫、简易炉具、冰爪、登山杖、以及够支撑数日的压缩干粮和水净化药片。没有请向导,没有详细规划,只在店主的诧异目光和几句简略得近乎敷衍的路线指点下,他背起那过分沉重、于他却轻如无物的行囊,踏上了前往最近机场的颠簸越野车。
一路辗转,从北极圈飞回奥斯陆,再转机至加德满都。漫长的飞行途中,他大部分时间闭着眼,却非沉睡。身体极度疲惫,每一块肌肉都在酸痛抗议,胃部因糟糕的饮食和时差而隐隐抽搐。但大脑却异常清醒,或者说,是一种被掏空后的、冰冷的清明。没有再去反复咀嚼那通电话的字句,没有猜测雪山之约背后的意图,也没有对未来做任何构想。他只是将自己全然交付给“前往那个坐标”这个单一指令,像一枚被设定好最终落点的箭矢,穿越云层与大陆。
抵达加德满都后的手续和前往徒步起点萨加玛塔国家公园的交通,他处理得机械而高效,脸上没有任何长途跋涉旅人常见的兴奋或好奇,只有一种专注的、近乎漠然的平静。当他终于站在卢克拉机场(那里有前往徒步起点南池市场的小型飞机)外,望着远处云雾缭绕中初现端倪的喜马拉雅群峰时,第一次,一丝极为轻微的悸动掠过心头——不是恐惧,也不是期待,而是一种面对庞然造物时,渺小个体本能的肃然。
他没有选择更便捷但危险系数较高的小飞机,而是搭乘吉普车,忍受了长达十数小时、足以颠碎骨头的山路颠簸,抵达了徒步的真正起点。每一步迟延,每一分额外的体力消耗,都仿佛是他对自己过去“便捷”却无效的疯狂寻找的一种无声惩戒,也是对“独自”二字的彻底贯彻。
背起行囊,迈上那条被无数徒步者踩踏出的、向上蜿蜒的碎石小径时,陆寒洲感到的首先不是壮怀激烈,而是身体深处传来的、几乎要将他拖垮的沉重与虚弱。连续数月的身心耗损,岂是短短几日飞机汽车上的“休息”能弥补?高海拔稀薄的空气立刻给了他下马威,呼吸变得急促,太阳穴开始鼓胀作痛。
但他没有停下。脚步很慢,每一步都像拖着铅块,登山杖深深插入泥土碎石,借力,再拔起,周而复始。汗水很快浸湿了他并不专业的排汗内衣,冰冷地贴在皮肤上。眼前的景象从翠绿的河谷森林,逐渐变为裸露的岩壁和低矮的灌木,空气愈发清冷刺肺。
他遇见了其他徒步者,结伴而行的、雇佣了夏尔巴向导和背夫的,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对雪山的向往或挑战的兴奋。他们向他投来好奇或同情的目光——这个孤身一人、装备简陋、脸色苍白憔悴得如同大病初愈的亚裔男子,与周围格格不入。有人好意询问是否需要帮助或结伴,他只是摇头,用嘶哑的嗓音吐出简单的“No, thanks”,便继续低头,专注于自己下一步该落在哪里。
夜晚,他住在沿途最简陋的茶馆,通铺房间,薄墙外是呼啸的山风。高反头痛折磨着他,吃下去的食物味同嚼蜡,睡眠浅薄而断续。有时,在极度疲惫和缺氧的恍惚中,那些他拼命想要摆脱的记忆碎片会骤然闪现——冰原的冷光、金属的扭曲、窒息的感觉。但奇怪的是,在这真实而艰苦的跋涉中,那些闪回似乎也失去了部分吞噬他的力量。当身体的每一处酸痛、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如此真实而迫切地占据感官时,过去的幽灵反而显得有些……遥远和模糊。他学会了在最轻微征兆出现时,就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当下——数呼吸,感受脚下地面的坚硬,观察不远处经幡被风吹动的具体轨迹。这是顾延舟教过,他却从未在“安全”环境外真正成功应用过的 grounding 技巧,如今在这荒野里,竟成了维系他不崩溃的救命稻草。
日复一日,海拔不断攀升。景观变得荒凉而壮阔,巨大的雪山冰峰近在咫尺,仿佛触手可及,却又永恒地遥远。他的嘴唇干裂脱皮,脸颊被强烈的紫外线和高原风吹得粗糙发红,眼眶深陷,但眼神却日渐沉淀,少了那份偏执的狂躁,多了某种在极限环境下被逼出来的、原始的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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