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京的夜被千盏金灯煮沸。金阁寺的枯山水庭院，此刻成了熔金浇筑的炼狱。每一粒白沙都在灯下闪烁如金屑，每一块青石都流淌着液态的光。十二名扶桑公卿伏跪在回廊下，他们的朝服在强光中褪成模糊的剪影，唯有肩头家纹刺绣的菊、桐、藤，在颤抖中如濒死的蝶翼翕动。女眷们十二单衣的层叠衣摆铺展满地，茜红、萌黄、苏芳的繁复色阶，在强光下融化成一片凋零的八重樱海，浓艳得令人窒息。空气里沉水香与女眷发间山茶油的气味淤塞，混合着青石被灯烤热的微腥，沉甸甸压在肺叶上。
蔡攸踞坐紫檀榻，玄色蟒袍的下摆垂落如深渊裂口。他身后，扈三娘按剑而立，链镖的银环在她腰间闪着寒光。梅、兰、竹、菊四剑侍分列两侧，素白劲装如四柄出鞘的玉刃，在煌煌灯影中切割出锐利的阴影。
“关白夫人。”蔡攸的声音不高，却似冰锥凿穿凝滞的空气，指尖在鎏金盏沿轻轻一叩。金玉相击的脆响，惊得伏跪的九条家主浑身一颤，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石上。
雅子夫人缓缓起身。十二单衣的繁复重量几乎压垮她纤细的脊梁。茜红的表着（外袍）下，萌黄的打衣（中衣）与青瓷色的单衣（衬袍）层叠交掩，每动一步，衣料摩擦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如同无数蚕在啃食桑叶。三味线的弦被拨响，呜咽声如泣如诉，在空旷的庭院里盘旋不去。她广袖展开，金线刺绣的蝶与藤蔓在强光下流淌。舞步起时，足尖点在白沙上，留下浅浅的印痕，旋即便被夜风拂平。她的腰肢本该如柳枝般柔软，此刻却僵硬如提线木偶。每一次旋身，厚重的衣摆都迟滞半拍，拖拽着她的动作，显出几分狼狈。
旋至庭中，她广袖如云般甩开，一道冷光却毫无征兆地从她怀中跌落！嵌满螺钿的怀剑“当啷”一声砸在青石上，刃身弹出半尺，寒芒如毒蛇吐信！
惊呼尚未出口，扈三娘腰间的链镖已化作一道银电！毒蛇般缠上雅子夫人纤细的手腕！冰冷的金属瞬间勒入皮肉，痛得她闷哼一声，脸色惨白如金阁寺墙上的白垩。与此同时，梅剑的身影已如鬼魅欺近，腰间长剑“铮”然出鞘半尺，霜刃的寒光精准地映亮雅子夫人因惊恐而放大的瞳孔，以及她额角瞬间沁出的冷汗。
死寂。唯有三味线的余音在灯影中颤抖。
蔡攸缓缓起身，玄氅拖曳过光洁如镜的青石。他弯腰，陨铁指套拈起那柄精巧的怀剑。剑柄是上好的紫檀，嵌着螺钿拼成的十六瓣菊纹，在灯下流转着幽暗的虹彩。指腹摩挲过冰冷的刃身，菊纹的凸起硌着指尖。
“好剑。”他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菊纹精致，螺钿生辉，扶桑匠艺，果然不凡。”他抬眼，目光扫过匍匐在地、抖如筛糠的九条家主，“九条家忠心可鉴，夫人以舞助兴，更献此利器……赏，对马银矿三成股。”
话音落，剑锋轻挑。寒芒一闪，雅子夫人鬓边簪着的一枝垂樱应声而断。粉白的花瓣簌簌飘落，有几片沾在她惨白的脸颊和颤抖的睫毛上，如凝固的血滴。
右大臣藤原时平几乎是扑了出来，将身后一个穿着萌黄色打衣的少女推到前面。“大将军！”他声音尖利，带着破音的颤抖，“小女千代子……粗通茶道……愿为大将军献盏清茶，涤尘解乏！”
千代子不过十四五岁，捧着朱漆茶盘的手抖得如同风中秋蝉，盘中天目茶碗里的茶汤漾出细密的涟漪。她垂着头，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深深的阴影，不敢看那高踞紫檀榻上的身影。
蔡攸的目光掠过少女青涩的脸庞，并未停留。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角落。那里，一位身着浓紫“五衣”的妇人静静跪坐，姿态端凝如古画中人。她发髻高绾，仅簪一支素银簪，面容在灯影下半明半暗，唯有一双眸子沉静如深潭。她的袖口，半露出一截象牙短笛，笛尾处，十六瓣菊纹在灯光下流转着温润而内敛的光泽——那是皇室密印。
“清姬夫人。”蔡攸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随手将手中的鎏金盏抛了过去。金盏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稳稳落在清姬夫人面前，盏中残酒微漾。
清姬夫人抬起眼帘，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看向蔡攸，无悲无喜。她伸出素白的手，稳稳拿起金盏，置于一旁。随后，从袖中取出那支象牙短笛。笛身温润，十六瓣菊纹在她指尖下仿佛活了过来。
笛唇轻触。一缕幽咽的笛音，如月下寒泉，自她唇边流淌而出。不是欢快的宴乐，也非悲怆的哀鸣，而是带着亘古寂寥的《唐月》。笛声清越而孤高，穿透金灯织就的浮华光幕，在庭院上空盘旋，仿佛真有一轮冷月悬于金阁之上，将清辉洒遍这熔金炼狱。公卿们紧绷的神经似乎被这笛音抚平了些许，连雅子夫人腕上的链镖也似乎松了一分力道。扈三娘微微侧目，梅剑按在剑柄上的手也略略放松。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融入沉水香的氤氲里。庭院重归死寂，比笛声响起前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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