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那双眼睛,却比刚入狱时清明了许多。最初的惊恐、愤怒、不甘,在经历了连日审讯(虽未动大刑,但精神上的折磨已足够残酷)后,沉淀为一种死寂般的平静。他回想着自己为官数十载,虽不敢说两袖清风,但也始终守着“清廉”的底线,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以“贪腐”的罪名锒铛入狱。
铁门外传来锁链哗啦的声响,狱卒粗哑的嗓音响起:“林文彬,有人来看你了。”
林文彬微微一怔。这个时候,还有谁会来看他?是阿桑那孩子吗?他挣扎着想要坐直身体。
牢门打开,进来的却不是预想中那个瘦弱的身影,而是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他在刑部的旧识,主事周明。周明穿着便服,面色沉重,手里提着一个食盒。
“周兄?”林文彬声音沙哑。
周明挥挥手,让狱卒退到远处,将食盒放在地上,低声道:“文彬兄,我是冒险前来,长话短说。”
林文彬心中一紧。
周明看着他,眼中带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同情,更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惋惜。“抄家已近尾声。张侍郎在你府上…查到了确凿证据。”
林文彬屏住呼吸。
“尊夫人…多年前其兄王崇德贪墨案的赃银,大部分竟藏于你林府之中。田契、私账,一应俱全。”周明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锤,砸在林文彬心上,“张侍郎已断定,你林家‘贪腐’,证据确凿。此案…恐怕再无转圜之余地了。”
林文彬只觉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他强行咽了下去,整个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灭顶的荒谬和悲愤!
王崇德!那个他向来瞧不起的妻兄!那些他严令王氏不得动用的赃款!
他猛地想起,几年前,王氏曾吞吞吐吐地提起,想动用一笔钱为长子打点官职,被他厉声呵斥拒绝。后来,府中修缮园林,添置产业,王氏总说用的是她自己的嫁妆和府中历年积攒。他忙于公务,并未深究…原来,原来那看似稳固的林家繁华,底下早已被这些来路不正的黄金蛀空!
“王氏…误我!!”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他胸腔中迸发出来,带着血泪。他一生谨慎,爱惜羽毛,总以为自己是那出淤泥而不染的莲,却不知枕边人早已将他拖入这黄金铸就的泥潭,与他牢牢捆绑在一起。这黄金,如今成了他最沉重的枷锁,将他死死钉在贪官的耻辱柱上。
他想起自己曾在御史面前慷慨陈词,抨击吏治腐败;想起自己教导门下学子,为官首重清廉;想起老父临终前握着他的手,叮嘱他“守心如玉”…过往的一切,此刻都成了最辛辣的讽刺。
“哈哈哈…哈哈哈…”林文彬忽然低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厉,在这阴暗的牢房里回荡,笑得眼泪都涌了出来。他笑自己愚蠢,笑自己昏聩,笑这命运的无常!他自以为的清高,不过是在一座以贪腐为基础的沙堡上跳舞,潮水一来,便轰然倒塌。
周明看着他状若癫狂的样子,叹了口气,将食盒往前推了推:“文彬兄,保重身体…眼下,或许…或许只能指望宫里的消息了。”他知道林家女儿被送入赵宦官府中之事,但这等事情,又如何能宣之于口。
林文彬却仿佛没听见,他的笑声渐渐止歇,只剩下肩膀还在微微耸动。他靠在墙上,仰头望着漆黑一片的屋顶,眼神从最初的悲愤狂乱,慢慢变得空洞,最后沉淀为一片死灰。
那支撑着他度过最初狱中时光的、属于文人的那点清高和骨气,在这一刻,被这“黄金枷”彻底击得粉碎。他不再是什么清流官员,不再是什么儒学大家,他只是一个被妻子的贪欲和自己失察所葬送的囚徒,一个即将背负贪腐之名走向刑场的罪人。
周明默默站了片刻,终究无言以对,转身悄然离去。
沉重的铁门再次关上,锁链声刺耳。
黑暗中,林文彬维持着仰头的姿势,一动不动。一滴浑浊的泪,缓缓从他眼角滑落,渗入鬓边花白的发丝,消失不见。他仿佛能听到,那由贪婪和侥幸铸成的黄金枷锁,在他身上,咔哒一声,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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