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她看到了他。
那个走在队伍中段,几乎要被风雪淹没的身影。曾经裁剪合体的锦袍,早已破烂不堪,变成了一缕缕肮脏的布条,勉强挂在瘦骨嶙峋的身体上。厚重的木枷卡在脖颈间,边缘磨破了皮肉,凝固的血污和泥泞混在一起,呈现出一种狰狞的紫黑色。他头发散乱,被雪花和污垢黏连成一绺一绺,遮住了大半张脸。
可阿鼻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那是林清轩。是她家那个曾风姿特秀、皎如玉树,会带着温和笑意抚琴,会因读到好文章而击节赞叹的少爷。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窝里,身体控制不住地摇晃着,有几次,眼看着就要栽倒,却又被他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意志力,强行稳住了。他低着头,阿鼻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那原本挺拔如竹的背脊,如今被那无形的重压和酷寒,折磨得深深弯折了下去,像一个苍老不堪的老人。
风雪扑打在他身上,他却仿佛毫无知觉。只是机械地、麻木地,跟着前面的脚步,挪动,再挪动。
阿鼻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烫的泪水瞬间在她冻得开裂的脸颊上冲出两道湿痕,随即又被寒风吹得生疼,几乎要凝结成冰。
少爷……
她在心里无声地呐喊,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想冲过去,想替他拂去头上的积雪,想问他冷不冷,饿不饿,想用自己身上这件破旧的“斗篷”裹住他,哪怕只能给他带来一丝丝的暖意。
可她不能。
她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直到口中弥漫开一股清晰的咸腥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那点刺痛让她保持着最后的清醒。她现在是“阿鼻”,是一个身份不明的流民。一旦暴露,不仅帮不了少爷,很可能还会给他带来更大的麻烦。那些押解的官兵,绝不会允许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接近重犯。
她只能在这里,像个幽魂一样,远远地、贪婪地看着。
她看到队伍在一个背风的山坳处停了下来,似乎是准备短暂休整。官兵们骂骂咧咧地下了马,聚在一起,掏出酒囊喝了几口,又点燃了一小堆篝火。而那些囚犯,则被驱赶到一旁,没有任何遮蔽,就那么直接瘫坐在雪地里,蜷缩着身体,瑟瑟发抖。
林清轩靠在一块冰冷的岩石上,微微仰起头,闭上了眼睛。雪花落在他苍白干裂的嘴唇上,他伸出舌头,舔了舔那一点冰凉的水意。阿鼻能看到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一个官兵拎着半袋干粮,走到囚犯中间,像喂狗一样,将一块块黑乎乎的、冻得硬邦邦的饼子扔到雪地上。囚犯们立刻骚动起来,争先恐后地扑上去抢夺。
林清轩没有动。他甚至没有睁开眼睛。仿佛对那维系生命的食物,也失去了兴趣。
阿鼻的心揪紧了。他不吃,怎么有力气走下去?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抢到饼子的囚犯,似乎因为争夺,被推搡了一下,踉跄着撞到了林清轩身上。那囚犯抬起头,恶狠狠地瞪了林清轩一眼,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句什么,还朝着他啐了一口。
林清轩终于睁开了眼睛。
那一瞬间,阿鼻几乎屏住了呼吸。
那双曾经清亮如星、温润含情的眸子,此刻深陷在眼窝里,布满了血丝。里面没有了往日的光彩,也没有了少年人的意气,只剩下了一片沉沉的、近乎死寂的荒芜。然而,在那片荒芜的最深处,却又隐隐燃烧着一点东西——那不是希望,不是暖意,而是一种冰冷的、执拗的,如同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般的幽光。
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任何愤怒的表情。只是用那双眼睛,静静地、毫无波澜地,看着那个挑衅的囚犯。
那囚犯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嘴里又嘟囔了几句,终究没敢再做什么,悻悻地退开了。
林清轩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周遭的一切,饥饿、寒冷、侮辱,都与他无关。
阿鼻的泪水流得更凶了。她认识的少爷,不是这样的。林家诗礼传家,少爷自幼习的是圣贤书,懂的是仁义礼智信,何曾见过……何曾见过他眼底出现那样令人心悸的光芒?
这流放路,不仅磨蚀了他的身体,更是在一寸寸地,碾碎他过去二十年所信奉、所坚持的一切。
休整的时间很短。官兵的呵骂声再次响起,囚犯们挣扎着站起来,重新戴好枷锁,队伍又开始了艰难的跋涉。
阿鼻擦干眼泪,牵着自己的瘦马,远远地、小心翼翼地跟随着。她不敢靠得太近,怕被官兵发现;也不敢离得太远,怕在这风雪迷途中失去他们的踪迹。
她看到林清轩的脚步更加虚浮,有两次,他几乎是拖着脚在雪地里蹭行。她知道,他的体力快要耗尽了。
不能再等了。
她观察着地形,估算着队伍行进的速度。在前方有一个拐弯处,官道一侧是陡坡,另一侧是一片枯木林。或许,那里有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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