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那林家公子,林清轩,”柳三变醒木再拍,将众人的思绪拉回,“此子堪称人中龙凤,大厦倾覆之际,竟能于天罗地网中脱身,远走江湖!更兼有情有义,身边始终相伴一位红颜知己,名唤阿桑……”
于是,林清轩的逃亡,变成了一场充满侠义与浪漫的冒险。他与阿桑的相濡以沫,被描述成英雄美人的经典范式。说书人甚至虚构了几场与追兵的惊险搏杀,描绘得刀光剑影,跌宕起伏,引得台下那些向往江湖的少年郎们阵阵低呼。
苏文瑾的脑海中,却浮现出林清轩最后一次来向他辞别时的情景。那是深夜,林清轩穿着一身沾满尘土的夜行衣,脸上带着未曾擦净的血污与难以消解的悲愤。他提起阿桑时,眼神里没有传奇里的旖旎,只有深沉的感激与无法给予安慰的愧疚。他说:“先生,此去不知前路何方,或许埋骨荒丘,或许隐姓埋名。家仇国恨,如梦似幻,如今只想护得身边人一线生机。”那声音里的疲惫与苍凉,与此刻说书人语调中的“侠骨柔肠”,是何等鲜明的对比!
柳三变的故事,终于讲到了“结局”。他给了每个人一个符合大众审美期待的“归宿”:林清韵看破红尘,遁入空门,青灯古佛了却残生(他略去了皇家寺院的特殊背景,只强调其“觉悟”);林清轩与阿桑隐居于世外桃源,男耕女织,安然度日(他隐去了林清轩内心的挣扎与用汗水洗刷过往的试图);至于皇子萧煜,则被描绘成一个心怀天下,虽有所憾,但终将情愫埋藏,致力于江山社稷的明君形象。
“……正所谓,滚滚红尘,众生百相。朱门浮沉,终归一梦!”柳三变以一句充满禅机的话作结,折扇“唰”地合上,微微躬身。
“好!”
“柳先生讲得妙啊!”
满堂喝彩声、掌声如同潮水般涌起。铜钱、碎银子如同雨点般抛向台上的托盘。听众们心满意足,交头接耳地议论着故事里的情节,品评着人物的命运,仿佛刚享用完一道精神上的盛宴。他们为林家的覆灭叹息,为才子佳人的不得圆满扼腕,为侠士归隐的结局欣慰。所有的情绪都是真实的,然而,这所有的情绪,都建立在一个被精心裁剪和修饰的故事之上。
伤痛被传奇化了,悲剧被审美化了。真实的痛苦,在传播的过程中,被剥离了血肉,风干成了可供观赏的标本。人们消费着这标本,从中获得道德的优越、情感的宣泄、乃至茶余饭后的谈资,然后便心满意足地散去,继续各自的生活。谁又会去真正在意,那原本原本的生命,曾经历过怎样的挣扎与剧痛?
苏文瑾默默站起身,将那几枚早已冰冷的茶钱放在桌上,悄然离开了喧嚣的清音阁。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街道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与茶馆内的热闹并无二致。他走在熙攘的人群中,却感到一种彻骨的孤独。
他想起了林清韵落发那日,他托了关系,远远地在寺外看了一眼。他看见她那头曾如瀑布般倾泻的青丝,一缕缕飘落,落在冰冷的蒲团上。她跪在佛前,背影单薄而挺直,没有想象中的悲恸,也没有传说中解脱的轻松,只有一种……一种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宁静,一种走到生命尽头般的疲惫。那是一种任何说书人都无法描绘,任何听客都无法体会的状态。
他又想起了不久前收到的,林清轩从南方某个小镇辗转寄来的一封简短书信。信上没说田园之乐,只说“每日躬耕陇亩,汗水浸透衣衫,方能暂忘旧事。然午夜梦回,金戈铁马,血火交织,犹在眼前。阿桑已有身孕,盼能以此新生,抚平些许创痕。”字里行间,哪里有一丝一毫传奇里的潇洒?只有努力在废墟上重建生活的沉重,以及那如影随形的过往梦魇。
还有那位皇子萧煜……苏文瑾虽远离朝堂,却也隐约听闻,这位殿下近日行事愈发沉稳冷峻,常在御书房与皇帝议事至深夜,所涉皆是军国要务。偶尔宫中传出消息,说他有时会独自立于高楼,望向皇家寺院的方向,久久不语。那眼神中,是悔?是憾?还是身为帝王家子孙,对命运无能为力的清醒?隔着的,又何止是宫墙与寺墙?那是家仇国恨的鸿沟,是身份地位的天堑,是“一生那么远”的距离。
众生相,众生相。
说书人编织着传奇,满足着看客。
看客消费者故事,感动着自己。
唯有亲历者,将那些无法言说的伤痛、无法消解的感悟、以及那份在剧变后寻找灵魂归处的迷茫,深深地、沉默地埋藏在自己的心中。如同大地承载着地震后的裂痕,表面或许会长出新的草木,但那深处的震颤与创伤,唯有大地自己知晓。
这世间,从古至今,莫不如此。人们热衷于围观他人的悲剧,将其作为映照自身幸运的镜子,或作为填补平淡生活的佐料,却少有人真正愿意走进那悲剧的中央,去触摸那份真实的、粗糙的、带着血腥味的疼痛。这便是人性的浮浅,也是世相悲凉的一种。
苏文瑾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在微凉的秋空中化成一团白雾,旋即消散。他裹紧了身上那件半旧的青衫,汇入街上的人流,背影渐渐模糊,如同无数个承载着各自故事、却终将被宏大叙事湮没的平凡灵魂。
清音阁内的喧嚣仍在继续,新的故事即将开讲。而那关于林家的“传奇”,或许还会被不同的说书人,以不同的版本,在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一遍又一遍地讲述下去。只是,那故事里的悲欢,与真实亲历者心中的沉浮,早已隔了星河,隔了永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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