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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日。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透过院中那棵老桑树繁茂的枝叶,筛下满地斑驳摇曳的光影。蝉声嘶鸣,带着夏日特有的慵懒与满足。
林清轩,如今已是鬓发如雪、脊背微驼的老者,躺在一张自制的竹摇椅里。他的面容被岁月刻下了深深的皱纹,如同干涸土地上的裂璺,但那双眼睛,却并未浑浊,反而沉淀着一种经年累月打磨后的温润与通透,如同秋日下深沉的潭水。
他的膝边,围着两个总角小儿,是他的孙儿。大的约莫七八岁,小的才四五岁光景,正睁着乌溜溜、不染尘埃的眼睛,好奇地望着祖父。
“爷爷,爷爷,”小孙儿用胖乎乎的手指,戳着林清轩布满老茧、青筋微凸的手背,“再讲个故事嘛!讲那个……那个大将军的故事!”
林清轩呵呵地笑了,笑声带着老人特有的沙哑,却无比温和。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孙儿细软的头发,目光却仿佛穿过了眼前摇曳的桑叶,投向了极其遥远的往昔。
“大将军啊……”他沉吟着,语调平和,像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古旧逸闻,“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啊,爷爷也还年轻,住在很高很大的宅院里,穿着绫罗绸缎,出门前呼后拥。很多人都怕爷爷,也有很多人想巴结爷爷。”
“那厉害吗?”大一点的孙儿问道,眼里有孩童对力量的单纯向往。
“表面上看,是挺厉害的。”林清轩缓缓道,眼神里没有得意,只有一丝淡淡的感慨,“一言出,可让人富贵;一念起,也可让人头落地。可是啊,孩子们,那种厉害,是悬在刀刃上的,是站在冰面上的。你算计别人,别人也算计你。今日你是座上宾,明日就可能成为阶下囚。睡不安枕,食不知味,身边看似热闹,实则孤清得很呐。”
他顿了顿,指了指他们身处的这个院落,几间粉墙黛瓦的房舍,虽不奢华,却整洁干净,檐下挂着成串的金黄玉米和火红的辣椒,墙角堆着新收的柴禾,几只鸡在篱笆边悠闲地啄食。
“你们看咱们家,”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满足,“有遮风避雨的屋子,有果腹的粮食,有你们祖母做的热汤饭,有你们爹娘辛勤劳作,有你们这两个小猢狲在跟前吵闹。夜里能听见虫鸣,清晨能闻到花香。邻里和睦,互帮互助。这样的日子,踏实。”
两个孩子似懂非懂,只是觉得祖父的语气让他们安心。
“那……那个大将军,后来呢?”小孙儿追问道。
“后来啊,”林清轩的目光再次悠远起来,仿佛看到了那个金戈铁马、意气风发,却也深陷权谋泥潭的年轻自己,“后来,那座很高很大的宅院塌了,那些前呼后拥的人也散了。就像一场大梦,梦醒了,才发现,那些看似重要的东西,其实轻飘飘的,一阵风就吹跑了。”
他的声音里,没有怨恨,没有遗憾,只有一种历经千帆后的释然。
“爷爷当年,也有过不甘,有过愤怒,想着要夺回失去的一切。”他像是在对孙儿说,又像是在对过去的自己低语,“直到有一天,爷爷想明白了。朱门里的浮沉荣辱,就像这树上的蝉,叫得再响,秋天来了,也就没了声息。不如咱们这田舍郎的安康日子,像这桑树,一年年,默默地长叶、结果,荫庇着树下的人,实实在在。”
他微微摇晃着竹椅,发出吱呀吱呀的、有节奏的声响,混着蝉鸣,构成夏日午后最催眠的旋律。
“所以啊,孩子们,”他收回目光,慈爱地看着两个孙儿,“人这一生,重要的不是站得多高,拥有多少,而是内心是否安宁,是否问心无愧。要记得,平平安安,就是最大的福气。能守护好身边的人,能自食其力,能对天地存有敬畏,对他人怀有善意,这样的一生,比什么将军宰相,都来得珍贵。”
他的语调始终平和,如同在讲述最浅显不过的道理。那些曾让他痛彻心扉的家族巨变、权力倾轧,此刻都化作了教育孙辈的、云淡风轻的往事。创痕犹在,却已不再疼痛,反而成了生命年轮中深刻而富有启示的一笔。
两个孩子听着,大眼睛里闪烁着思索的光芒。他们或许还不能完全理解祖父话中全部的重量,但那平和安详的氛围,那关于“平安是福”的朴素道理,已像种子一样,悄然落入他们幼小的心田。
林清轩不再说话,微微合上眼,享受着阳光透过叶隙带来的温暖,享受着这平凡、琐碎却无比珍贵的安宁。他并不知道,在遥远山中的栖霞庵,他那位同样历经沧桑、最终在青灯古佛下找到归宿的妹妹林清韵,也在这样一个平静的午后,与她的人世,做了最温柔的告别。
一个在晨钟暮鼓中圆寂,面容安详,证得菩提。
一个在桑麻树影下闲话,语调平和,享尽天伦。
两条截然不同的人生路径,在历经了各自的浮沉悲欢之后,于同一日,抵达了同样的终点——内心的平静与生命的圆满。那庵堂的钟声,与这田舍的蝉鸣,仿佛在不同的空间,奏响了同一曲余音袅袅的、关于放下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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