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在一个刚遭了水患的县城外,他亲眼目睹了灾民哄抢官府施的、几乎是清可照人的稀粥。维持秩序的衙役挥着皮鞭,抽打在那一个个只剩骨架的躯体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一个瘦小的孩子被挤倒在地,险些被踩踏,他下意识上前扶起,那孩子抬起脏污的小脸,眼睛里没有惊恐,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
萧煜的手僵在那里。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也曾在一份关于某地水患后防疫不力的奏折上,批过一个“阅”字。那时他正忙于替今上筹划如何削弱某个权倾朝野的藩王,觉得地方灾情,不过是疥癣之疾。
“疥癣之疾……”他喃喃自语,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至极的弧度。
又有一次,他借宿在一处山野农家。主人是个健谈的老丈,听闻他是个游历的读书人,便絮絮叨叨说起本地县太爷的“德政”。“……加征‘剿匪税’,可这太平年景,哪来的匪?还不是养了那些如狼似虎的官差!唉,这世道,官字两张口,上说有理,下说也有理,就是咱老百姓没理。”老丈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无奈,“都说京城里的大官们,个个都是文曲星下凡,懂得道理比咱吃的米还多,可咋就……咋就没人管管呢?”
萧煜默然,只能将碗里粗糙的黍米饭,一口一口地咽下去。那饭粒糙得刮喉,如同老丈的话,刮在他的心上。
他曾经也是那“京城里的大官”之一。他懂得圣贤道理,精通权谋韬略,自诩为国为民,呕心沥血。可如今跳出那方天地,行走在这真实的、充满苦难的人间,他才骇然发现,自己过去几十年所执着、所经营的一切,那些党争、那些倾轧、那些在权力棋盘上的落子无悔,距离这土地上的悲欢,是何等的遥远,何等的……虚妄。
他想起自己为巩固权位,默许门下侵占民田;想起为打击政敌,罗织罪名,牵连无辜;想起为迎合上意,将那些反映民间疾苦的奏章,轻描淡写地压了下去。他总对自己说,这是权宜之计,是为了更大的格局,是为了最终的海晏河清。可那“海晏河清”的图景,何时才能照进这些挣扎在生死线上的黎民百姓?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这八个字,如同鬼魅,在他独行于荒山野岭时,在他夜宿于孤村野店时,在他面对这满目疮痍的人间世时,一次次地在他心底响起,一声比一声清晰,一声比一声沉重。
不知不觉,时已深冬。他此行的终点,那座隐在群山之中的小小寺院,已遥遥在望。
山叫做落霞山,寺叫做云深寺。名字普通,位置也偏僻。但他知道,她在这里。
了尘。了却红尘。
他牵着马,沿着被积雪覆盖的、窄窄的山径,一步一步向上走。路边的竹林被积雪压弯了腰,偶尔抖落一团雪粉,簌簌作响。四周极静,只有他脚下靴子踩碎积雪的“咯吱”声,和自己的心跳声、呼吸声。
他终于走到了那片熟悉的、略显破败的青灰院墙外。山门紧闭着,门前那棵巨大的菩提树落光了叶子,虬曲的枝干上覆着雪,像一位沉默的、披着白氅的老僧。空气清冽干净,带着松针和积雪混合的冷香,将他肺腑间一路带来的尘世浊气,涤荡一空。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望着那扇门。怀里的那卷佛经,是他这两个月来,在旅途间歇,一笔一画,用心抄写的《金刚经》。墨是他自己慢慢研磨的,纸是寻常的竹纸,算不得精良。字迹,早已不复当年的锋芒毕露,而是多了几分迟滞,几分沉郁。他曾以为自己抄写时,心中会思绪万千,会悔恨交加,会痛彻心扉。可真正落笔时,却常常是对着灯焰,长久地发呆。那些过往,那些罪孽,那些他试图借由这卷经文来超脱、来忏悔的东西,太重了,重到任何笔墨都显得轻浮。
此刻,这卷薄薄的经卷贴着他的胸口,被体温焐得微温。可他的手,却冰冷得僵硬。
进去吗?见了面,又能说什么?
问她好不好?在这清净之地,她想必是好的。比在那是非窝里,要好上千百倍。
向她忏悔?诉说自己的悔恨与顿悟?可他的悔恨,于她而言,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打扰她清静的噪音罢了。
告诉她,他如今也卸下了枷锁,走上了和她类似的道路?这更像是一种可笑的、迟来的效仿,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他忽然清晰地记起,很多年前,在她家族倾覆,她被迫入宫前夕的那个夜晚。也是一个雪夜,只是那夜的雪,下得绝望而凄冷。他奉旨前去“安抚”,实际上是最后的监视与警告。她穿着素白的衣裙,站在庭院中,任由雪花落满肩头,脸上没有泪,甚至没有什么表情,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
他记得自己当时说了些什么,无非是“圣意难违”、“家族为重”、“望自珍重”之类的套话,或许,还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虚伪的怜悯。
她一直安静地听着,直到他说完,才缓缓抬起眼,看向他。那双曾经明澈如秋水的眸子,在雪光映照下,深不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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