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李崇改换装束,扮作游学的书生,独自一人往南山坳走去。时近端午,山坳里草木葱茏,溪水潺潺,田畴间禾苗青翠,偶有农夫驱牛耕田,见他面生,也只是憨厚一笑,全无戒备。
学堂设在坳中一片平坦的坡地上,几间简陋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茅屋,以竹篱围成一个小院。还未走近,便听得里面传来琅琅读书声,清越稚嫩,在山谷间回荡。
“……玉壶存冰心,朱笔写师魂。谆谆如父语,殷殷似友亲……”
李崇悄然立于篱笆外,向内望去。只见院中一棵老槐树下,一人布衣青衫,身形清瘦,正背对着他,手持书卷,领着一群年龄不一的孩童诵读。那人声音温和而沉静,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他肩头跳跃,勾勒出一个略显单薄却异常挺拔的轮廓。
那便是林清轩了。褪去了昔日靖北将军的赫赫声威,洗尽了朝堂之上的荣华锋芒,此刻的他,更像一个寻常的乡村塾师,唯有那背影中透出的坚韧与从容,依稀可见当年的风骨。
孩子们摇头晃脑,读得认真。有几个年纪小的,口齿尚不清,却也努力跟着咿呀学语。角落里,一个衣衫打着补丁的小男孩,一边念书,一边小心翼翼地用手拂去石板上不小心滴落的墨迹。林清轩走过去,俯下身,握住那孩子的手,耐心地纠正他的握笔姿势,语气温和,没有半分不耐。
这时,一个提着竹篮的老妪颤巍巍走进院子,篮子里装着些新摘的瓜果蔬菜。她也不打扰上课,只将篮子轻轻放在屋檐下的石阶上,对着林清轩的背影拜了拜,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紧接着,又有个猎户打扮的汉子,扛着一小捆干柴进来,同样默不作声地放在院角。
李崇默默看着,心头那股因密旨和流言而生的疑虑与审慎,在这平淡而温暖的场景中,一点点消融。他看见的是清贫,是操守,是日复一日的坚持,是润物无声的德化。这里没有私兵的戾气,没有不轨的阴谋,只有书香,童稚,和乡民们最质朴的感恩。
他转身离开,没有惊动任何人。心中已有了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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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李崇于南山坳细致查访的同时,京城之中,为林清轩发声的浪潮,也渐成澎湃之势。
起因是国子监几位年轻气盛的博士和学子,在酒肆中听闻有人非议林清轩,当场便与之辩论起来。这些学子,多有受过林清轩当年在朝时提携点拨的,或是单纯敬仰其为人风骨的。他们引经据典,慷慨陈词,将林清轩当年抵御外侮、安定边陲的功绩,以及去职后致力于教化、泽被乡里的品行,说得淋漓尽致。
“林公之心,皎如日月!岂是宵小之辈几句污蔑所能遮掩?”
“藏匿私兵?图谋不轨?滑天下之大稽!林公若真有此心,当年手握重兵时为何不做?偏偏等到如今手无寸铁、隐居山野之时再来图谋?”
“此分明是有人见不得忠良安生,蓄意构陷!”
这些言论,迅速在士林中间传开。接着,以裴琰之为首的一些清流老臣,开始在朝会上或上疏,或面奏,力陈林清轩之清白,请求皇帝明察,勿使忠臣寒心。甚至连几位平日里与林清轩并无深交、甚至曾因政见不合而有所龃龉的官员,也站了出来。
一位以耿介着称的都御史在奏疏中写道:“臣昔与林清轩论事,每相争不下。然臣深知其为人,磊落光明,断不会行此鬼蜮之事。今闻其遭谤,臣若缄默,非仅为林清轩一人计,实为天下公义计也!”
更让皇帝暗自心惊的是,北方边境几大军镇的守将,竟也陆续有密奏传来,言辞恳切,以自身前程乃至性命为林清轩担保,言说旧部人心安稳,绝无串联异动,并痛斥流言恶毒,动摇军心。
皇帝坐在那张冰冷的龙椅上,看着案头堆积的、来自不同渠道却指向同一结论的奏报,沉默了。李崇的密奏也到了,详细记述了他在南山坳的所见所闻,附上了那卷万民书的抄录版本,结论只有四个字:“查无实据,民望所归。”
那些冰冷的文字,在李崇细致入微的笔下,仿佛活了过来。皇帝似乎能看到南山坳的青翠山色,能听到那稚嫩的读书声,能感受到乡民们放下瓜果柴禾时那份沉默而厚重的感念。他能想象出林清轩布衣授课时,那平静而满足的神情。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皇帝心中翻涌。有对赵宦官弄权生事、几乎酿成大祸的恼怒,有对林清轩身处逆境却依然能赢得如此广泛敬重的惊异,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于那种纯粹与安宁的……向往。
他想起多年前,林清轩决定急流勇退时,与他那场彻夜长谈。林清轩说:“陛下,臣非畏边塞苦寒,亦非恋田园安逸。然位高则谤至,权重则主疑。臣愿以身退,全君臣之义,亦全臣心中一点书生本色,教化乡野,或于国于民,更有裨益。”
当时他并未完全相信,只以为是臣子以退为进的惯常伎俩。如今看来,那人说的,竟是真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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