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觉得委屈?”一日,阿桑忽然问。
林清轩正在剥豆荚,闻言笑了:“若说没有,那是骗人。年少时想着治国平天下,如今却困在这方寸之地,连修条像样的路都捉襟见肘。”
他顿了顿,将剥好的豆子放入碗中:“可是阿桑,你看这县里的百姓。他们不知朝廷争斗,不晓派系倾轧,只知今年赋税减了三成,县衙断案不收‘孝敬’,娃娃们能进新办的义学识字——这些实实在在的事,竟比我从前在京城那些宏图大志,更让人夜里睡得安稳。”
阿桑拿起针线,补他官袍上磨破的袖口:“父亲若在世,定会欣慰。他说过,官不在大,在良心;权不在重,在用得正。”
针线穿梭,夕阳西沉。远处传来孩童放学归家的嬉笑声,炊烟袅袅升起,融入暮色。这样平淡的日子,竟让林清轩生出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
“将军。”
阿桑落下一子,轻轻打断了他的回忆。
林清轩低头看棋盘,发现自己的一条大龙已被悄然围困,竟无生路。他怔了怔,随即抚掌大笑:“妙!不知不觉间,已成死局。”
“不是你棋艺退步,是心不在焉。”阿桑为他斟茶,“方才想什么那么入神?”
“想我这三节草一样的人生。”林清轩接过茶杯,暖意透过瓷壁传到掌心,“头一节,少年得志,人人称羡;中间一节,起落浮沉,几次险些折了性命;如今这末一节......”
他抿了口茶,望向庭院外。透过月亮门,可见远处田野金黄,农人正收割稻谷,一片繁忙景象。更远处,是他三年前主持修建的水渠,如银带蜿蜒,灌溉着万亩良田。
“老爷,陈举人求见。”老仆在廊下禀报。
“请到书房,我稍后便到。”
阿桑收拾棋子,随口问:“可是为那贪墨案说情来的?”
林清轩点头:“陈举人是赵氏远亲,赵家那个不肖子强占民田、逼死人命,证据确凿。这几日来说情的都快踏破门槛了。”
“你待如何?”
“依法严办。”四个字,说得平平淡淡,却重若千钧。
阿桑抬头看他,眼中泛起温柔的笑意:“不怕再来一次牢狱之灾?”
“怕。”林清轩诚实地说,“怎么会不怕?可是阿桑,我今年五十有八了。若此时还不敢坚持该坚持的,这一生的浮沉,岂不都成了笑话?”
他站起身,走到老桑树下,手掌抚过粗糙的树干。这树是他祖父所植,历经三代,见证林家多少荣辱兴衰。
“你看这桑树,”林清轩缓缓道,“春来发芽,人人赞它生机勃勃;夏时茂盛,滋养蚕虫,惠及百姓;秋日叶黄,看似衰败,实则是在蓄力;冬日枯寂,根却在地下越扎越深。来年春天,又是一轮新生。”
他转过身,目光清亮:“为官做人,何尝不是如此?那些只贪图‘春芽’之鲜嫩、‘夏叶’之繁茂者,往往熬不过秋冬的严酷。更有甚者,为保一时繁盛,不惜蛀空树干——表面看枝繁叶茂,内里早已腐朽,一场风雨便连根拔起。”
阿桑静静听着,手中棋子一枚枚归入棋罐,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些年,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人。”林清轩的声音低沉下来,“同科进士王焕之,当年才名远在我之上,殿试时圣上亲赞‘文采斐然’。初入翰林,何等风光。可惜耐不住清苦,渐渐与贪腐之辈同流合污。起初只是收些‘冰敬’‘炭敬’,后来胆子越来越大,竟敢在漕粮上动手脚。东窗事发时,抄出的金银珠宝足足装了三十车。斩首那日,我去刑场送他最后一程。”
秋风忽然紧了,卷起满地落叶,沙沙作响,仿佛万千叹息。
“王焕之临刑前看见我,忽然大哭,说‘清轩,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他说起家乡的老母,说起才三岁的幼子,说起当年寒窗苦读时发下的誓言......”林清轩闭了闭眼,“刽子手刀落的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他中进士那年,我们在酒楼喝酒,他拍着胸脯说‘此生定要做个流芳百世的清官’。不过短短十五年,誓言犹在耳,人已成鬼。”
阿桑走到他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掌心相贴,温暖传递。
“更可悲的是,”林清轩继续道,“王焕之死后,家产抄没,妻女没入官婢。他那老母听闻儿子被斩,当场气绝。三岁的儿子虽免死罪,却永世不得科举。去年我在街头偶遇那孩子——如今该是青年了,衣衫褴褛,在酒楼后巷捡剩菜剩饭。有人认出他是罪臣之后,朝他吐口水,他低头受着,一声不吭。”
棋盘上的落叶被风吹起,在空中打了个旋,最终落入泥土。
“那一刻我就在想,”林清轩的声音几不可闻,“王焕之贪的那些钱财,可曾有一文钱让他的子孙过上一天好日子?没有,反而将他们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而他当初若肯守得住清贫,哪怕只是个小官,儿子至少可以读书科举,凭自己的本事挣个前程。”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喜欢朱门浮沉众生相请大家收藏:(m.20xs.org)朱门浮沉众生相20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