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还年幼,骑在父亲膝头问:“既知有害,为何历代皆开边市?”
父亲默然良久,抚摸他的头顶:“因朝廷总缺银子。军饷、俸禄、宫室、陵寝……处处要钱。边市税银如鸩酒,止一时之渴,埋百年之患。”
堂上争论愈烈。主张开市者以利动人,以“羁縻怀柔”饰其表;反对者虽持重,却在“国库空虚”“辽东战事”等现实面前显得无力。林念桑冷眼观察,发现真正核心的争点无人触及——那新增的三处榷场选址为何皆近权贵私产?边市税银的分配、稽查由谁主导?所谓“严格限定数量”,在边关天高皇帝远之地,靠什么保证施行?
他目光掠过张浚腰间那枚水头极好的翡翠佩,想起曾听人言,张侍郎夫人去年在京郊置了一处温泉庄子,价值不下万两;又瞥见镇北侯说话时,右手总不自觉摩挲拇指上的羊脂玉扳指——那玉色温润,非中原所产,倒似漠北昆仑玉。
惊蛰惊蛰,原惊的不是地底虫豸,而是人心深处的贪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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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议至午时方散,未得定论。沈砚清只命各部三日内呈详细条陈,再作圣裁。林念桑随众退出文华殿,春阳正烈,照得殿前金砖刺目。他走在最后,忽听身后有人唤他:
“林编修留步。”
回头见是沈砚清身边的长随,恭敬一揖:“阁老请林编修至值房一叙。”
翰林院众人投来讶异目光。林念桑定了定神,随那长随穿过夹道,来到文渊阁后一处僻静小院。沈砚清已换了常服,坐在一树将谢的白玉兰下独自对弈,见他来了,指了指石凳对面:“坐。会下棋么?”
“略知一二。”林念桑依言坐下,见棋盘上黑白纠缠,白棋虽占大势,却被黑棋几处奇兵搅得阵脚微乱。
沈砚清落下一子,缓缓道:“今早廷议,你一直在听,却未发一言。以你之见,边市当开否?”
林念桑心知这是考校,沉吟片刻:“下官以为,开与不开皆是表象。真问题在于:为何开、如何开、开了谁来管、利归何处。”
“哦?”沈砚清抬眼看他,“说下去。”
“张侍郎算的账,只算朝廷明面所得:税银、马匹、省下的军饷。却未算三害:其一,铁器出关,纵是熟铁农具,漠北匠人自有秘法淬炼重锻,三年内必成精兵之资;其二,边市一开,沿途州县官吏必借查验之名层层盘剥,商税尚未入国库,先肥了蛀虫;其三,也是最险之处——权贵豪商见利蜂拥,兼并草场、垄断商路,边民失牧地,胡商受欺压,积怨日久,边关不战自乱。”
林念桑声音渐沉:“这些弊端,张侍郎、镇北侯未必不知。正因知道,才更要急开边市——趁如今反对声起、众人目光皆在‘开与否’之争时,速将榷场选址、税吏委任、商引发放等实权抓在手中。待木已成舟,纵有后患,他们早已赚得盆满钵满;而边关烽火起时,自有将士百姓用血肉去填。”
石桌上,白玉兰的花瓣无声飘落一片,正落在棋盘“天元”之位。
沈砚清久久不语,只将手中黑子反复摩挲。良久,他忽然问:“你父亲那本《北疆舆地考》,你可还留着?”
林念桑心头一震:“阁老怎知……”
“当年你父亲与我同期为官,他曾将此书手稿示我。”沈砚清目光悠远,似穿过岁月尘埃,“那时他任兵部职方司主事,自请巡边三载,归来时背已微驼,袖中尽是风沙。书中论边市之害那一章,初稿本有三千言,列举报贪腐案十七起,涉及勋贵、宦官、边将数十人。后来……他删去了那些名字与细节,只留论断。”
老人叹息一声:“我曾问他为何自毁刀锋。他说:‘证据易毁,人心难改。今日扳倒张侯,明日还有李侯王侯。制度生蠹虫,不除病根,终是徒劳。’”
林念桑喉头发紧。他想起父亲晚年总在书房独坐至深夜,对着那卷删改得密密麻麻的书稿发呆。原来那些墨点之下,曾是一个个触目惊心的名字,一段段被抹去的真相。
“你父亲删去的内容,我暗中抄录了一份。”沈砚清从袖中取出一个薄薄的旧牛皮纸封,推到林念桑面前,“如今边市之争再起,当年那些人,有的已作古,有的却还在朝堂,甚至官做得更大了。今日主张开市最力的几位,其父祖辈名姓,皆在其中。”
林念桑接过纸封,触手微凉。他没有立即打开,只问:“阁老将此物交予下官,是希望我……”
“不是希望你做什么。”沈砚清摇头,眼神复杂,“是让你知道,你今日所见之争,并非始于今日。四十年前、三十年前、二十年前……同样的戏码一次次上演,台词都未大变。为何?因人性贪利,制度纵容,纵有一二清明之声,终被金银之浪淹没。”
他指向棋盘:“你看这局棋。白棋占尽优势,却始终赢不下来,为何?因黑棋根本不按棋理来——它不在乎棋局终盘谁胜谁负,只趁乱劫掠实地,吃一口是一口。待白棋终于剿灭黑棋主力时,半壁江山早已被啃得千疮百孔,纵胜亦是惨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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