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了林安一些碎银,让他先找客栈歇脚,自己则握着那封信,转身走进书市旁一间常去的小茶馆,寻了个最僻静的角落坐下。茶馆里炉火正旺,驱散了些许寒意。他小心地拆开信,弟弟那熟悉的、略嫌絮叨的语气,便透过字迹扑面而来——
“兄长大人尊鉴:见字如晤。自兄赴京任职,倏忽三载。家中一切安好,母亲入冬后腿疾稍有反复,已遵医嘱热敷汤药,并无大碍,饮食如常,精神亦健,唯时常念及兄长,嘱吾写信时务必告知,京城苦寒,望兄善自珍摄,公务虽重,亦需顾惜己身。弟清轩谨禀。”
开篇是例行的问候与报平安。林念桑仿佛能看见弟弟坐在老宅书房里,就着油灯,一字一句认真书写的样子。母亲腿疾是老毛病了,天气一冷便容易发作。他心下稍安,继续往下看。
接下来,便是信的主体,占了十之七八的篇幅,事无巨细,说的全是田庄与乡里之事:
“今岁庄中收成,托赖天公作美,风调雨顺,较去岁颇丰。早稻共收四百七十三石有奇,晚稻因虫害略减,亦得三百九十余石。所植二十亩新引种的‘玉针香’糯稻,收成虽仅寻常稻米七成,然米粒细长,色如羊脂,煮饭香气殊异,已留作种子,来岁拟扩种至五十亩。坡地所种桑树,今春长势甚好,养蚕三季,共得茧一千二百斤,缫丝后除家用及缴赋,尚余上等生丝八十余斤,已按兄昔日嘱咐,未急售与往来客商,暂存库中,待价而沽。另,山脚河滩地试种之苎麻,亦有所获,虽不及南麻细软,然织布甚为坚韧,庄户多以之制作夏衣与劳作之服,颇合用。”
读到这里,林念桑眼前似乎展开了老家那一片片起伏的田畴、茂盛的桑林。四百多石、三百多石……这些数字背后,是庄户们一春一夏的辛劳汗水,是种子入土时的期盼,是收割时弯腰如弓的脊背。弟弟清轩不擅诗词歌赋,于经济仕途也兴致缺缺,唯独对这些农桑之事极为上心,管理田庄井井有条。信中甚至提到了具体的水利修缮:
“去岁兄所言加固后山水塘之事,今秋农闲时已召集庄丁并雇请邻近乡民三十余人,历时月半,将塘坝加高拓宽,深挖淤泥,并于东侧新开引水渠一道,长约二里。今冬雨水蓄足,明春灌溉当更便利,下湾那百亩‘望天田’亦可保收成矣。此次修缮,共耗钱七十六贯,米二十五石,皆从庄中公出,账目清晰,弟已另册记录,兄可查阅。”
七十六贯钱,二十五石米。林念桑默默算了算,这在京城或许不过是一席中等宴饮的开销,在老家,却是一项惠及数年的实在工程。他能想象清轩挽着袖子,与庄丁们一同在泥水里劳作的情景。这个自幼安静、喜好读书耕种的弟弟,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林家那一片小小的基业,也守护着依附于这片土地的庄户们的生计。
信笺翻过一页,墨迹依旧工整,内容转向了另一件林念桑尤为牵挂的事——义学。
“镇东头义学,自去岁春开办,至今已一年又半。蒙兄与诸乡绅捐助,学舍已增筑三间,目前共有蒙童四十七人,分大小两班。所聘张先生,乃邻县老秀才,虽功名未显,然性情敦厚,教学极有耐心,蒙童皆爱戴之。所授不过《千字文》、《百家姓》、《幼学琼林》及日常书写算数。弟每月必往视之,见孩童虽衣衫或有补丁,然坐于明窗之下,朗朗读书,眼中自有光亮,心下甚慰。”
“今岁秋收后,有前年入学之幼童王大柱之父,特意携新米一袋、鸡蛋二十枚来谢,言其子因在义学识得些字,会算简单账目,今夏随其赴镇上交粮,竟能帮看秤记账,免遭粮行伙计欺瞒,省下百余钱。其父感激涕零,言‘不曾想庄稼汉的后代,也能识字明理’。弟闻之,感慨良久。另,有女童六人,亦坚持入学,初时乡里颇有微词,弟与张先生多方劝说,言‘识字非为科举,亦为明理持家’,近来已渐平息。此六女童,针黹之余,读书尤为刻苦,成绩不逊男童。”
“义学如今每月束修、笔墨纸砚及张先生薪俸、学舍维护,约需支钱十贯,米五石。去岁所募款项尚可支撑年余,然长远之计,还需思量。弟与几位乡老商议,或可将公田中所出之部分麻、丝,由庄中妇人织成布帛,售出后所得,专供义学之用,既可长久,亦使妇孺有所劳、有所得。此事尚在计议,望兄有以教我。”
读至此处,林念桑执信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茶馆外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伙计悄声过来点起了油灯。昏黄的光晕落在信纸上,那些朴实的字句仿佛活了过来。他看见了那个叫王大柱的农家孩子,或许穿着带补丁的衣裳,小手握着毛笔,认真地写下一个个歪扭却充满希望的字;看见了那六个克服阻力坚持上学的女童,眼睛里闪烁着求知的光芒;看见了弟弟清轩与乡老们围坐商议时,那认真而温和的神情。
没有一句提及朝堂风云,没有一字关乎权力争斗。通篇所言,不过是稻米几石、桑蚕几斤、水塘一道、蒙童几何。这些在京城衮衮诸公眼中,或许微末得不值一提,不过是“田舍郎”的琐事。但正是这些“琐事”,构成了天下苍生的日常,构成了社稷江山的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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