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黄沙堡的校场上回荡着新弩破风的锐响，匠作坊的炉火映红着探索未来的脸庞时，由李叔、卫鑫眸、周明德三人组成的南下小组，早已远离了边塞的朔风与黄沙，他们的脚步，已然踏入了杏花春雨、小桥流水的江南地界。这一路行来，仿佛穿越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自渡过浑浊咆哮的黄河，越过高耸险峻的太行余脉，眼前的景色便如同缓缓展开的锦绣画卷，逐渐柔和、丰腴起来。官道两旁，不再是望不到边的戈壁与耐旱的荆棘，取而代之的是整齐如棋盘的稻田，阡陌纵横，绿意盎然，水光潋滟，时有白鹭翩跹其间。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干燥的土腥气，而是湿润的、混合着新翻泥土的腥甜、各种水生植物的清冽与隐约桂子花香的气息，沁人心脾。运河如织，碧波荡漾，各式舟楫往来如梭，沉重的漕船、轻快的客舫、捕鱼的扁舟，构成繁忙的水上通衢。码头上人声鼎沸，扛着大包的苦力喊着粗犷的号子，摇着折扇的商人低声洽谈，提着竹篮的妇人沿河叫卖时鲜果蔬，一切都充满了北方难以想象的活力与生机。
“真是……两个天下啊。”年纪最轻的周明德忍不住再次感叹，他几乎整个身子都探出了马车窗外，贪婪地看着外面的一切。那临河而建的民居，白墙黛瓦，错落有致；那市集中鳞次栉比的店铺，招牌幌子五光十色；那街上行人穿着虽非尽是绫罗，却也大多整洁体面，尤其是那些撑着油纸伞、身着淡雅衣裙的江南女子，吴侬软语，巧笑倩兮，无不强烈冲击着这个来自苦寒边塞的年轻人的感官。就连空气中飘荡的、不知从哪座深宅大院或画舫游船上隐约传来的丝竹管弦之声，也让他觉得骨头都有些发酥。
相较于周明德的外露，卫鑫眸则显得沉静许多。他手中一直拿着个用黄沙堡特制硬纸订成的小本子，以及一截炭笔，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沿途的市镇、码头、商铺。他时而在本子上快速记录：“自淮安始，市面流通多以银钱为主，成色不一，铜钱辅之，大宗交易可见‘日升昌’、‘蔚泰厚’等票号银票……”“苏绸、杭缎、湖州笔、宜兴紫砂陶、徽州墨、歙砚……皆是北地罕见且价昂之物，尤以苏杭丝绸为最，其花色之繁复，质地之精良，非北地所能想象。”“漕运关卡林立，胥吏查验，似有定规，亦多索贿之机……”他更关注的是这繁华表象之下，商品流通的脉络、物价的差异、金融的运作方式以及潜在的商机。按照冷啸制定的详尽方略，他们此行的核心任务之一，便是要在这片富庶之地，为黄沙堡建立一条稳定而隐蔽的物资与资金通道，尤其是获取那些边塞急需而又难以自产的物品，如优质钢材、特定药材、书籍、精密工具乃至某些特殊的工匠材料，同时也要开始尝试将北地的特产，如优质皮货、药材、少量矿产品融入南方的商业网络，实现初步的资金积累和信息收集。
李叔作为三人中的主心骨和决策者，经验最为老到，眼神中也最为凝重。他看到的不仅仅是令人目眩的繁华，更是这繁华锦绣之下潜藏的暗流、错综复杂的规则与无处不在的危机。他注意到某些码头上那些看似寻常的帮工、力夫，眼神却异常警惕机敏，行动间颇有章法，显然背后有着严密的组织；他留意到一些挂着官方旗号的漕运船只，卸下的沉重箱笼却并未运往官仓，而是直接运入了当地某些高墙大院的豪商私宅，其间利益勾连，不言自明；他更敏锐地察觉到，当他们这些带着明显北地口音、风尘仆仆、押运着关外皮货、药材等北货的生面孔出现在某些市镇时，那些或明或暗打量过来的目光，除了商人的精明与好奇，更多的是一种审慎的掂量与不易察觉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他们这群“过江龙”的成色与威胁。
“都警醒些，”在一处落脚的小客栈房间里，李叔压低声音，再次严肃地叮嘱卫鑫眸和周明德，“这江南水乡，温柔富贵，水却深得很，底下不知藏着多少漩涡暗礁。咱们的买卖，既要做得开，打出名头，建立起联系，更要立得稳，懂得藏锋守拙，绝不能过早引起官面上那些老爷们，以及那些盘踞地方的地头蛇的过分注意。记住堡主的交代，我们首先是商人，然后才是耳目。”
他们严格遵循出发前反复推敲的计划，一路行，一路谨慎地考察、试探。在运河重镇淮安，他们凭借李叔老道的江湖经验，选择性地出手了一批上等的关外老山参和品相极佳的貂皮，既换得了第一笔颇为可观的启动资金，也初步接触了几个在业内口碑尚可、背景相对简单的药材商和布商，算是投石问路。在被称为“淮左名都”的扬州，他们见识了盐商的挥金如土，园林的精巧绝伦，也窥见了依附于庞大盐业链条之上的无数蝇营狗苟与奢靡背后的虚空。卫鑫眸则以其对数字和规则的敏感发现，扬州的金融活动异常活跃，大小钱庄、票号林立，资金汇兑远比北方便捷，这为他们未来可能的资金流转提供了便利，但也意味着每一笔稍大的异地款项流动，都可能留下痕迹，更容易被有心人追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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