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笑道:“那是唐僧不识人性。有几个毛贼剪径,是我将他打死,唐僧就绪绪叨叨,说了我若干的不是。你想老孙,可是受得闷气的?是我撇了他,欲回本山,故此先来望你一望,求钟茶吃。”
龙王闻言,不好明言其过,只是奉茶,闲话间,却让悟空抬头看那圯桥三进履的画儿。
悟空不明其意,龙王便娓娓道来,说那画中是张良圯桥遇黄石公,三番拾履,终得传授天书,辅佐汉朝的故事。
言下之意,是劝悟空要有耐心,不可因一时之气,半途而废,误了前程正果。
悟空本是灵明石猴,闻得此言,沉吟半晌,已然回心转意。
他想起五行山下五百年的苦难,想起脱困时对菩萨和师父的承诺,若就此回转花果山,不过还是个妖仙,前路茫茫。
而那西天取经,虽有羁绊,却是一条光明的正途。
“莫多话,老孙还去保他便了。”悟空起身告辞,龙王欢喜,送出门外。
悟空复了本相,分开水道,离了东海,径出水面,驾云西去。
正行处,遇见南海菩萨。菩萨道:“孙悟空,你怎么不保唐僧,来此何干?”
行者慌得云光,忙施礼道:“向蒙菩萨善言,果有唐朝僧到,揭了压帖,救了我命,跟他做了徒弟。他却怪我凶顽,我才闪了他一闪,如今就去保他也。”
菩萨道:“赶早去,莫错过了念头。”
行者闻言,纵筋斗云,径转山前,见三藏还孤零零在那路旁闷坐。他上前叫道:“师父!怎么不走路?还在此做甚?”
三藏抬头道:“你往那里去来?教我行又不敢行,动又不敢动,只管在此等你。”
行者道:“我往东洋大海老龙王家讨茶吃吃。”
三藏道:“徒弟啊,出家人不要说谎。你离了我,没多一个时辰,就说到龙王家吃茶?”
行者笑道:“不瞒师父说,我会驾筋斗云,一个筋斗有十万八千里路,故此得即去即来。”
三藏道:“我略略的言语重了些儿,你就怪我,使个性子丢了我去。像你这有本事的,讨得茶吃;像我这去不得的,只管在此忍饿。你也过意不去呀!”
行者道:“师父,你若饿了,我便去与你化些斋吃。”
三藏道:“不用化斋。我那包袱里,还有些干粮,是行者高太公与我预备的,你去取钵盂,寻些水来,等我吃些儿走路罢。”
行者去解开包袱,在那包裹中间见有几个粗面烧饼,拿出来递与师父。又见那光艳艳的一领绵布直裰,一顶嵌金花帽,行者道:“这衣帽是东土带来的?”
三藏就顺口儿答应道:“是我小时穿戴的。这帽子若戴了,不用教经,就会念经;这衣服若穿了,不用演礼,就会行礼。”
行者道:“好师父,把与我穿戴了罢。”
三藏道:“只怕长短不一,你若穿得,就穿了罢。”
行者遂脱下旧白布直裰,将绵布直裰穿上,也就是比量着身体裁的一般,把帽儿戴上。三藏见他戴上帽子,就不吃干粮,却默默的念那《紧箍咒》一遍。
行者叫道:“头痛!头痛!”
那师父不住的又念了几遍,把个行者痛得打滚,抓破了嵌金的花帽。三藏又恐怕他扯断了金箍,住了口不念。不念时,他就不痛了。伸手去头上摸摸,似一条金线儿模样,紧紧的勒在上面,取不下,揪不断,已此生了根了。
他就耳里取出针儿来,插入箍里,往外乱捎。三藏又恐怕他捎断了,口中又念起来。他依旧生痛,痛得竖蜻蜓,翻筋斗,耳红面赤,眼胀身麻。
那师父见他这等,又不忍不舍,复住了口。他的头又不痛了。行者道:“我这头,原来是师父咒我的?”
三藏道:“我念得是《紧箍经》,何曾咒你?”
行者道:“你再念念看。”
三藏真个又念。行者真个又痛,只教:“莫念!莫念!念动我就痛了!这是怎么说?”
三藏道:“你今番可听我教诲了?”
行者道:“听教了!”
“你再可无礼了?”
行者道:“不敢了!”
他口里虽然答应,心上还怀不善,把那针儿幌一幌,碗来粗细,望三藏就欲下手。慌得三藏口中又念了两三遍。这猴子跌倒在地,丢了铁棒,不能举手,只教:“师父!我晓得了!再莫念!再莫念!”
三藏道:“你怎么欺心,就敢打我?”
行者道:“我不曾敢打。我问师父,你这法儿是谁教你的?”
三藏道:“是适才一个老母传授我的。”
行者大怒道:“不消讲了!这个老母,坐定是那个观世音!他怎么那等害我!等我上南海打他去!”
三藏道:“此法既是他授与我,他必然先晓得了。你若寻他,他念起来,你却不是死了?”
行者见说得有理,真个不敢动身,只得回心,跪下哀告道:“师父!这是他奈何我的法儿,教我随你西去。我也不去惹他,你也莫当常言,只管念诵。我愿保你,再无退悔之意了。”
三藏道:“既如此,伏侍我上马去也。”
那行者才死心塌地,抖擞精神,束一束绵布直裰,扣背马匹,收拾行李,奔西而进。
自此,心猿归正,那六贼(眼、耳、鼻、舌、身、意)也再无踪影,至少,暂时潜藏了起来。
而那真正的西行之路,方才算是踏出了蹒跚却坚定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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