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劭默然。他想起自己主持“月旦评”时,也曾激浊扬清,品评人物,试图以清议影响朝政。但那些话语,在铁一般的现实面前,何等苍白无力。
“张角不同。”蔡邕继续写道,笔锋渐转凌厉,“他看到了问题的根本——土地。东汉立国二百年,豪族大量占田、匿户,导致严重的贫富分化。国家直接控制的‘编户民’不断流失,经济能力持续下降。加上地方治理失效,形成大规模的流民问题-10。”他写下“黄天当立”,这四个字在月光下如刀刻斧凿,“他要做的,是彻底打破这个结构。所以他创立太平道,以治病为名聚拢人心,十数年间信徒数十万,遍布八州。他将信徒分为三十六方,大方万余人,小方六七千,每方设渠帅统领——这已不是宗教,而是一支军队-1-2-5。”
“但他败了。”许劭轻声道,“中平元年二月,事机泄露,弟子唐周告密,大方渠帅马元义在洛阳被车裂。张角被迫提前起事,虽然‘三十六方一时俱起’,攻城夺邑,声势浩大-2-4,但终究……败了。”
蔡邕写完“岁在甲子,天下大吉”,掷笔于案。墨迹未干的八字在素帛上狰狞如伤疤。“他是败了,但他点燃的火,从未熄灭。青州黄巾一度拥众百万,后来虽被曹操收编-2-5,但白波黄巾、益州黄巾、青徐黄巾相继而起-8。更重要的是——”他抬眼看向许劭,“他让天下人知道,这苍天,是可以死的。”
两人相对无言。夜空中,荧惑星的光芒似乎又亮了几分,将心宿二完全笼罩在赤色的光晕中。
三山脚夜思
同一轮明月下,方城山脚的流民营地一片寂静。
南宫晟从简陋的茅屋中走出,身上穿着粗麻短褐,腰间束着草绳,脚上是一双磨损严重的芒鞋。他如今化名“张震”,是这片营地的管事之一,白日带领黄巾旧部开垦荒地、修筑屋舍,夜晚则独居一室,与世隔绝。
但今夜他无法入眠。
营地依山而建,百余间茅屋呈扇形分布,中央是宽阔的晒场,场边立着那根系着褪色黄布的杉木。此刻万籁俱寂,唯有远处溪流潺潺,和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月光如水银泻地,将茅屋的草顶、晒场的石碾、晾衣的木架都镀上一层清冷的银辉。
南宫晟走到晒场中央,仰头望向星空。他不懂星象,却能感受到今夜天空的不寻常——那赤红色的星,像一只充血的眼,冷冷地俯视着人间。
“大贤良师……”他低声呼唤这个久违的尊号。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他想起十二年前,在钜鹿城外第一次见到张角的情景。那时他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书生,因家乡疫病横行,父母双亡,流落街头。张角一袭青衫,手持九节杖,在灾民中施药治病。他用的不过是寻常草药,但配合咒语符水,竟真让许多病人好转-7。
“你识字?”张角注意到南宫晟怀中的半卷《诗经》。
南宫晟点头。张角便将他带在身边,教他读《太平经》,讲“致太平”的道理。他说这世道病了,病根在于“苍天”失德,需要以“黄天”代之-2-6。他说要建立一个“人人平等,周穷救急”的太平世道-7。
那时南宫晟深信不疑。他追随张角走遍八州,见证太平道如何从一个小小的教团,发展成拥有数十万信众、严密组织的庞然大物-2-5。他亲眼看到信徒们如何捐出最后一斗“义米”,如何冒着杀头的风险在官府门上涂写“甲子”二字-2-7。他相信,当甲子年(184年)到来时,天下真的会“大吉”-2-6。
然后,一切都崩塌了。
唐周告密,马元义车裂,起义被迫提前-2-4。虽然三十六方同时举事,声势浩大-8,但缺乏统一指挥,各自为战-8。朝廷迅速反应,调集皇甫嵩、朱儁、卢植等名将镇压-8。冀州、颍川、南阳……黄巾军节节败退。去年八月,张角病逝广宗(一说被杀)-2-5,皇甫嵩破城后,竟挖坟戮尸,传首洛阳-2-8。
“我们错了么?”南宫晟望着营地中安睡的百姓,心中涌起巨大的迷茫。
这些曾是黄巾军的汉子,如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们的妻子在溪边浣衣,儿女在学舍读书。虽然清贫,但不必担心明天就会被官军剿杀,不必在战场上与同袍生死相搏。孙宇给了他们土地、户籍、甚至读书的机会——这些,不正是太平道承诺的“太平世道”么?
“大贤良师,您说要救苍生。”南宫晟对着夜空低语,“可您掀起的那场风暴,死了多少人?黄巾军战死者数十万,被牵连的百姓更是不计其数。战乱导致经济凋敝,人口锐减,百姓流离失所,整个社会陷入严重的无序状态-2-10。这真是救赎么?还是说……您也只是一枚棋子,被时代的洪流裹挟,最终走向了自己未曾料想的结局?”
夜风骤起,吹得那面黄布猎猎作响。南宫晟忽然想起张角最后那封信中的话:“若事不成,皆角一人之罪。望诸君各寻生路,勿以角为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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