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这样的闲情逸致，天都城的达官显贵皆是不缺，可自从庆王率北境军、紫凤军十三万围城，煌煌天都虽城门未破，人心却已方寸大乱。
铅云逼压头顶，天空飘着细盐似的雪，给朱红宫墙蒙了层灰，明明才是近暮的时辰，却像入了夜，曹安亲自在前头打着灯，引着大儒孙逊直往乾清宫去。
他畏惧大儒，不敢攀谈，连步子都放得小心。
孙逊直忌惮武将，却是嫌恶宦官之流。为了避免重蹈太祖时期穷兵黩武、民生凋敝的覆辙，他一直努力推行“以文领武”的政治主张。
武将执掌兵权，在政治上天然比文官更有力量，是以必然要接受君权更强力的监督和制约，但随着文官集团的日益壮大，皇帝的制衡之心已起，“以内统外”则是孙逊直对君权的让步。
事实证明内宦之流贪权好贿，不堪为用。曹安在北地聚敛无厌，授人以柄，直接导致了后面一系列事态，如今北境军已打到都城外，虽然暂时被各地勤王卫军拖住，但攻城似乎已是迟早之事。
孙逊直憎恶曹安，现下却无暇处置这腌臜，他撩袍上阶，宫门外值守的小太监替他开门，骤然扑出的热气带着窒闷的浑浊打在脸上，一众官员齐齐转过头，继而向他行礼。
金座上的宣文帝站了起来，他五官和太子肖似，却因不习武，多几分温厚醇正，陛下见了孙大儒，主动走下金阶，“阁老冒雪而来，快赐座。”
宣文帝重重握住孙逊直干枯的双手，恭敬地叫了声“老师。”
孙逊直点了点头，退后一步，磕头谢恩方坐。
宣文帝重回龙椅，“朕与众卿商议过，庆王不是要清君侧么，朕就下旨召他进宫，谏言也好不满也罢，朕殿前听纳，他若不敢来，兵围天都便是谋逆。”
孙逊直抚须摇头，“庆王无诏发兵，狼子野心，必然不敢只身入都，叛军攻下善皎二州，已是公然叛逆，老臣以为，庆王以一地之兵，绝难战胜天下兵马，此刻不过是占了先机，此刻应加紧调集西南、东南兵马北上，剿贼匪于天都城外。”
“阁老说的极是。只是如今各地卫军调集不利，难以对叛军形成有规模的围剿，如此今日你来，明日他到，反让庆王得以个个击破。”
接话的是户部侍郎连朔，其父连纫秋金援庆王的传闻一度让他被软禁在府，可锦衣卫查不到实证，连家又赶在叛军围城前，及时通过运河向都城运进一大批粮食。
皇帝和一众官贵还能在这商量怎么对付庆王，而不是向南逃跑，皆因连氏解决了天都城千万人口的吃饭问题，这比任何自清的言语都要有力。
宣文帝饱读诗书，不惑之年面相仍雍容文雅，只是眉目间压了厚重的一层阴云，“连爱卿言之有理，应召各方勤王兵马集结整军，重兵围剿方为上册。只是如今消息不通，圣令如何顺利抵达各州府是个难题。”
北境军把天都城围得密不透风，朝廷连续派出上百支队伍突围，不是一探头就被打回来，就是一去不返。然而就算这些番子能把圣旨送出去，也未必就能调回兵马，殿上众人心知肚明，各地卫军对重文轻武的宣文帝本就没有亲近之感，他们心里装着一杆称，无时无刻掂量着老明家两兄弟谁输谁赢，没有势在必行的原因，谁也不想在这当口着急选队站。
“或可传旨讯于太子殿下。”孙逊直此话一出，殿上神色各异，多有窥觑陛下面色者，皆惕不敢言。
耿庆山率都军主力耽于宣州，太子失北地后又迟迟未返，如今下落不明，不知是生死未卜还是居心莫测，原本太子一系的官员如今朝乾夕惕、如履薄冰，生怕一个不慎被陛下治罪。
户部尚书黄炜坚是太子一系中坚，他掂量着孙逊直的意思，正欲开口，忽闻身后连朔道：“太子殿下身为储君，若能亲至各地调动兵马，自然比单单一道圣旨更加有力，且殿下身在暗处，可机变行事，统筹调度，整合大军，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黄炜坚心底一沉，连朔此言甚是诛心，太子既能合围北境军，便能接着困死天都，即便殿下不反，此举一成，储君声势必隆，陛下必然忌惮太子越权，这连朔杀人不用刀，几乎绝了太子殿下回都之路。
果然宣文帝眉间悒郁更添几分，黄炜坚跨步出列，欲为太子殿下辩白，没想到宣文帝好像没看见他，转问孙逊直：“阁老以为如何？”
孙逊直没有他们的顾虑，“连侍郎所言虽是一策，但太子殿下下落不明，不应全然寄托。依臣之见，双管齐下方为上策，一应广发檄文，让大晟百姓看清庆王谋逆行径，召集天下勇武忠义之士共同迎敌，方显民惟邦本，同心一意。二应金牌催调耿庆山率都军主力回援天都，方是万全。”
宣文帝颔首：“阁老所言极是。”
“老师权衡利弊的抉择下，其实抱持着文人天真，可能他自己都没发觉，他早已将江山兴亡赌在了人性上。就算最终的胜利属于朝廷，他仍免不了会失望。他会在血火消弭的战场上，发现陛下和太子终将父子相残，朝廷继而陷入一场没有兵戈却更为残酷的争斗，而那些从四面八方蹈火前来的人，会将大晟彻底拖入另一场乱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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