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的眼眶再次泛红，声音哽咽，“下官出身寒微，深知河工之苦！深知黄河一旦溃决，两岸便是泽国千里，尸横遍野！每一文钱，每一根木，每一粒米，那都是堵在黄河堤坝上，堵在千万黎庶身家性命上的啊！
我若有贪墨，有何颜面去面对那些日夜泡在水里、吃着糙米咸菜、拿命去填堤坝的河工？
有何颜面面对堤坝后面那千千万万托身于田舍家宅的百姓？天日昭昭！黄河在上！下官若有半句虚言，管教五雷轰顶，永堕地狱！”
说到最后，他已是声嘶力竭，身体因激动而剧烈摇晃，几乎站立不稳。他猛地后退一步，对着徐恭，也仿佛对着冥冥中的神明和那条奔腾的黄河，“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狠狠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臣潘季驯！愿以死明志！以证清白！” 那嘶哑的吼声在狭小的泥屋里回荡，震得油灯的火苗疯狂跳跃。
徐恭翻看完一本相册，微微叹了口气又道：“潘大人，有人说你任人唯亲，采买砖石木料的负责人就是你的族中之人！”。
潘季驯站起身，看了看徐恭，叹了口气道：“徐大人，请随我来。”
二人出了屋，潘季驯指着不远处的几处小土包哽咽道：“徐大人，他们…都在那了。”
徐恭一愣，随即看向潘季驯：“死了？你什么意思？”
潘季驯指着最远处的一个坟头：“那一个，是我堂哥的坟，木料商为了走我的门路，私下给了他一百五十两银子，让他引荐，事发后不知悔改，以我的名义和那木材商人勾结河道监工，上下其手，以次充好，共得银一千三百两，”
“那一个，是我大伯坟，他利用我的身份，买通了归德府的粮吏，倒卖了归德河段三千斤糙米和两百斛豆油，得银五百二十两，”
“那一个，是…是我大哥的坟，他…他没有贪一粒米，没贪一文钱，而是为了保全我的名声，亲手将我的堂弟和大伯送走了，而后自觉无颜面对族中至亲，跳河自尽了！”
说罢，潘季驯痛哭流涕，不能自已。
“潘大人……”徐恭伸手将潘季驯扶了起来，动容道：“潘大人放心，下官一定将今日所见所闻，一字不差的报于皇上，皇上英明睿智，定有公论。”
昏暗的烛光下，几块破木板钉成矮桌上，黑色的陶碗里的米粥，稀的可以照出人影，还有一碟用猪油炒过的咸菜、一碗凉拌白菜。
“徐大人，实在对不住，河堤上没什么好酒好菜，只有一碗稀粥和一碟咸菜。”潘季驯不好意思的说道。
徐恭笑了笑，夹了一块凉拌白菜放进嘴中，随即一股苦涩的味道让他眉头紧锁。
“哈哈，这个你吃不惯，来，我这里还有几个咸蛋，”说着，从房梁上取下一个竹篮，拿出了三个咸蛋，又道：“若不是徐大人来，等闲我还不舍得拿出来哩。”
潘季驯一边说，一边剥开蛋壳，放在了徐恭面前，又拿起一个闻了闻道：“徐大人放心，这是贱内在河滩捡了些野鸭蛋拿回去腌制的，香着哩。”
“潘大人堂堂三品大员，每月俸禄至少也有十几两，为何清贫至此？”徐恭咬了一口咸蛋说道。
“大人有所不知，潘大人每个月的俸禄都换成了粮食，给了病死的民夫家人了。”话音刚落，一个半大小子端着一盆鱼汤走了进来。
“潘大人，这是我今天捕的黄河大鲤鱼，俺娘让我送过来给您补补身子。”
“狗儿，代我谢谢你娘，”潘季驯说着，将桌上那两个咸鸭蛋拿了起来，放到了狗儿的手中，笑道，“拿回去吃！”
狗儿连连推辞，说什么也不收。
“拿着！不然你的鱼汤我也不喝！”潘季驯板起脸道。
“那…那好吧，”狗儿低着头，手里攥着那两个鸭蛋，又看了看徐恭，咧嘴一笑道：“这位大人，您快尝尝，我娘做的鱼汤可鲜美了。”
徐恭难得的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塞给了狗儿，又摸了摸他的小脸蛋：“拿着，回去买肉吃。”
“不行，不行，一条鱼值不了这么多钱，若是让俺娘知道收大人的钱，肯定会打我的。”狗儿急道。
“狗儿，拿着吧，若是你娘问起来，你就说是这位大人预定的鱼钱。”潘季驯狡黠的一笑。
“可…可这也太多了，这得买多少条鱼啊。”狗儿道。
“哈哈哈，这孩子，实诚的可爱，我喜欢。”徐恭笑道。
狗儿拿着银子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二人又坐回桌前，看着奶白的鱼汤，徐恭道：“狗儿说大人的俸禄都给了病死的民夫家人，这是为何？”
潘季驯叹了口气：“哎，徐大人有所不知，来这里干活的民夫都是家里得顶梁柱，他们是相信官府，相信朝廷才来的，前段时间采石场那边落石，砸死了十几个民夫，”
说着，指了指眼前的鱼汤，又道：“这狗儿的爹就是被落石砸死的。”
闻言，徐恭默然无声。
“他们一死，这个家也就塌了，没了进项，一家老小活不下去的。”
“朝廷不是有抚恤吗？皇上新政，凡是为官府服徭役身亡者，当地官府每年都会拨给钱粮米面的。”徐恭道。
潘季驯却苦笑道：“徐大人久居庙堂，看来不了解这民间的情况，朝廷是有抚恤，每年也会发给他们些许钱粮，可…哎，算了，不说了…来，喝鱼汤。”
“潘大人，知情不报，可是重罪，此事若是让皇上知道了，你我恐怕是吃不了兜着走啊。”徐恭道。
“徐大人真想知道？”潘季驯苦笑。
“锦衣卫乃天子耳目，天下事无巨细，必呈报天子。”
“也罢，吃过饭，我带大人去一个地方，到了那里，你想知道的尽管问，保准大人满载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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