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七年十二月,当亚历克谢·伊万诺夫裹紧他那件洗得发白的军大衣,踏过克列姆林宫广场旁结冰的水洼时,他感到脚踝上拴着一根看不见的绳子。这绳子不是麻的,也不是尼龙的,它滑腻、温热,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弹性,仿佛刚从活物身上剥下来的筋腱。每次抬脚,它都往回拽,力道不大,却足以让他的靴子在冰面上打滑。亚历克谢知道,这是从下诺夫哥罗德老家一路跟来的“橡皮筋”——他父亲彼得·伊万诺夫和母亲安娜·伊万诺娃亲手系在他骨头上的东西。
他刚在喀山的机械厂熬过一个通宵。厂里那台苏联时代的老古董车床又卡了壳,油污糊住了齿轮,工长瓦西里醉醺醺地拍着他的肩:“伊万诺夫!你爹当年在集体农庄修拖拉机,那才叫手艺人!你呢?连个螺丝都拧不正!”这话像冰锥扎进亚历克谢的耳膜。他爹彼得确实修过拖拉机——在六十年代的集体农庄,那时连伏特加瓶子都得按计划分配。可现在是八十年代末,电子表在黑市上泛滥成灾,而瓦西里还指望他用锤子敲出精密零件?亚历克谢没辩解。辩解是徒劳的,就像试图用渔网去兜住伏尔加河的雾气。他只默默把扳手塞回工具箱,金属相撞的声响在空旷的车间里荡出回音,像某种不祥的丧钟。
回到诺夫哥罗德的公寓时,已是深夜。门廊的煤油灯昏黄欲睡,灯罩上积着厚厚的煤灰。亚历克谢刚掏出钥匙,门却“吱呀”一声开了。母亲安娜站在门内,裹着褪色的格子围裙,手里端着一盘煮得发黑的土豆。她的眼睛在阴影里亮得吓人,像两粒泡在盐水里的黑豆。
“亚历克谢,”她的声音又轻又冷,像冰层下蠕动的水,“你又去喀山了?不该去的。瓦西里同志昨天来电话,说你心不在焉。工厂是铁饭碗,丢不得。”她侧身让开,亚历克谢闻到一股浓重的酸菜味,混着陈年烟草的焦糊气——这是伊万诺夫家的“家的味道”,二十年如一日,从未变过。
客厅里,父亲彼得正坐在圣像壁下的旧沙发里,膝盖上摊着一本《真理报》。报纸的边角卷了毛,上面印着勃列日涅夫僵硬的笑脸。彼得没抬头,只用粗糙的手指敲了敲报纸第三版:“看这里,亚历克谢。‘集体利益高于个人幻想’。喀山那个破厂子,能养活你一辈子。你爷爷在斯大林格勒前线,靠的就是这股子稳当劲儿。”他的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黑泥——那是五十年代在集体农庄挖土豆留下的勋章。
亚历克谢想说,喀山的厂子下周就要私有化了,工人们在传票上签名,像签自己的死刑令。他想说,他攒了点钱,想和同学谢尔盖开个修表铺子,电子表坏了,总得有人修。可话堵在喉咙里,变成一阵干咳。安娜已经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罗宋汤,汤面上浮着可疑的油花。“喝吧,”她把勺子塞进他手里,力道大得刮疼了他的掌心,“汤能暖身子,也能暖脑子。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等分到房子再说。婚事得找瓦西里同志介绍,他侄女在邮局工作,根正苗红。”
窗外,风卷起雪粒,抽打着结冰的窗户。亚历克谢低头喝汤,滚烫的液体灼烧着食道,却暖不了骨头缝里的寒意。他忽然想起大西洋月刊上读到的那段话——社会经济的梯子,脚踝上的橡皮筋。他的橡皮筋另一头,死死捆在下诺夫哥罗德那间漏风的农舍上。父母站在梯子的最底层,用他们对集体农庄的记忆、对斯大林时代的敬畏,把他往下拽。如果他们站在高处,这橡皮筋或许能兜住他的坠落。可他们不是。他们只是用“为你好”的镰刀,一遍遍收割他本该生长的枝桠。
“安娜,”彼得突然放下报纸,声音低沉得像地窖里的回响,“把圣像擦一擦。明天是圣尼古拉节,得供上蜡烛。”安娜立刻放下汤碗,从柜子里取出一块绒布。亚历克谢看着母亲跪在圣像前,用布小心擦拭镀金的圣徒面孔。烛光摇曳,圣尼古拉的蓝眼睛在阴影里忽明忽暗,竟像活物般转动了一下。亚历克谢眨了眨眼——是错觉吧?可当他再看时,圣像壁后的阴影里,似乎有个人影一闪而过。矮小,佝偻,像他死去的祖父。他猛地转头,客厅里只有彼得抽烟的侧影,烟雾缭绕中,那影子又消失了。
“怎么了?”安娜回头,绒布停在半空。
“没……没什么。”亚历克谢放下汤碗,瓷底磕在木桌上,发出脆响。他感到脚踝上的橡皮筋猛地一紧,勒得他几乎站立不稳。这感觉越来越频繁了。自从上个月他偷偷填了修表铺子的申请表,橡皮筋就像活过来似的,夜里会勒进他的皮肉,留下紫红色的印痕,像被铁丝捆过。医生说那是神经痛,可亚历克谢知道不是。那是时代的断层在啃噬他的骨头——父辈的经验曾是金科玉律,可当社会像脱缰的雪橇冲下陡坡,那些经验就成了捆住手脚的绳索。彼得和安娜不懂:小农社会的“人情”在契约社会里一文不值;终身雇佣制终结了,包分配的大学成了笑话;连“三胎”政策都从罪过变成了勋章。可他们还在用五十年代的尺子,丈量八十年代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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