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万被两个防化服人影死死按住肩膀,下巴被粗暴地抬起。费奥多尔亲手将一颗浸泡在罐中、冰冷滑腻、带着浓烈福尔马林刺鼻气味的“梨”——那颗属于某个无名无姓孩子的脑髓——强行塞进他颤抖的嘴里。牙齿被迫咬破那层滑腻的膜,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铁锈、陈年腐土与诡异甜腥的冰冷汁液猛地在口腔里爆开、蔓延。就在这一瞬,整个格列奇哈镇发出一声沉闷的、源自大地母亲腹腔深处的轰鸣!所有百年梨树,无论枝干是否曾被折断,无论树皮是否剥落露出血肉,竟在同一秒齐齐绽放开苍白如骨、毫无生气的花朵!亿万片惨白的花瓣挣脱枝头,乘着冰冷的夜风,无声无息地飘进千家万户的窗棂,落在熟睡居民毫无防备的枕边、唇上、紧闭的眼睑上。每一片轻盈的花瓣边缘,都清晰地浮现出稚嫩却令人心胆俱裂的笔迹——正是1932年饥荒档案里,那些消失在“谦让节”名单上的孩子们留下的字迹:“现在轮到你们岁月静好了。”
三周后的清晨,霜气弥漫。格列奇哈镇档案馆厕所里弥漫着陈年尿臊、劣质消毒水与潮湿霉味混合的刺鼻气息。伊万在布满水渍的模糊镜子前刮胡子。剃刀刮过下颌,镜中映出的脸苍白浮肿,眼袋乌青,颧骨处透着不健康的暗红。他疲惫地抬眼,目光触及镜中自己的瞳孔时,剃刀“哐当”一声掉进锈迹斑斑、积满污垢的水槽。镜中那双眼睛的瞳孔,竟不再是深褐色,而是变成了两枚坚硬、冰冷、沟壑纵横、泛着油亮深褐光泽的梨核!他惊恐地张开嘴,借着窗外渗入的微弱天光,用生锈的镊子探向牙龈深处。果然,几粒细小的、边缘锐利如刀锋的祖母绿碎片深深嵌在牙龈肉里,随着他的呼吸微微搏动,触之剧痛钻心,渗出的血丝带着诡异的绿意。就在镊尖颤抖着碰到碎片的瞬间,脚下老旧的铸铁下水管道深处,骤然爆发出七年前失踪的二十七名儿童清脆、欢快却令人血液瞬间冻结的大合唱,歌声穿透铁锈与污秽,清晰得如同就在耳边嬉戏:“谦让节快乐!历史教师!谦让节快乐——!”
与此同时,档案馆外广场上临时架设的高音喇叭,正用最大音量播放着新任镇长就职演说的录音。那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一种刻意营造的、抚慰人心的暖意,分明是伊万·斯捷潘诺维奇自己的声线,每一个音节都经过精心打磨。可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伊万自己的心脏,让他浑身发冷:“……亲爱的格列奇哈镇同胞们!让我们以最深的敬意,赞美苦难!正是千千万万无名英雄默默负重前行,以血肉为薪柴,才托举起我们今日静好的岁月!这牺牲,是火种,照亮前路;是基石,奠基未来;是格列奇哈镇生生不息的、最纯净的源泉!为集体,为更崇高的明天,个人的消逝有何足惜?它升华了!它永存了!让我们再次高呼——谦让万岁!奉献万岁!格列奇哈的光辉,永不熄灭!”演讲结尾,是经久不息、整齐划一、震耳欲聋的掌声,仿佛整个小镇都在为这吞噬灵魂的颂歌而癫狂。
伊万僵立在污秽的镜前,牙龈渗出的血丝蜿蜒流下,滴入水槽的锈水中,也染红了镊尖上挑着的那几粒小小的、幽光闪烁的祖母绿碎片。镜中,梨核状的瞳孔深处,映出窗外铅灰色的、低垂的天空,以及天空下铅灰色的、死寂的格列奇哈镇。而在梨树林最幽暗、盘根错节的根部,潮湿的黑土正无声地拱动、开裂,发出细微而贪婪的“噗噗”声。无数新生的、表皮青灰的果实,带着湿漉漉的泥浆,正被粗壮虬结、如同巨蟒般蠕动的树根,从地底深处缓缓、坚定地推送上来。每一颗尚未成熟的果实表面,都清晰地浮现出一张张熟睡中的人脸轮廓——面包房老板娘玛尔法圆润红润的脸颊,小学女教师柳德米拉温婉含笑的眉眼,邮局年轻职员尼古拉腼腆而青春洋溢的笑容……他们的表情安详,毫无察觉。下个月的满月之夜,他们都将收到那封由百年古树根须编织、内藏死亡预告的烫金边“谦让节”邀请函。树根深处,传来满足的、如同吮吸骨髓般的“咕噜”声。
伏尔加河的雾霭沉沉地压着格列奇哈镇,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血的裹尸布。档案馆那盏接触不良的煤油灯在穿堂风中明明灭灭,将伊万佝偻伏案的身影放大在积满灰尘的档案柜上,影子如同一个即将吞噬他的巨大梨核。他枯坐在1932年饥荒档案前,手指因寒冷和恐惧而僵硬。他撕下一张空白的档案登记页,用颤抖的手,蘸着自己牙龈渗出、混着祖母绿碎末的、带着微弱绿光的粘稠血珠。血珠在粗糙的纸页上晕开,他一笔一划,极其缓慢、极其用力,仿佛用尽灵魂最后一点力气,在纸页顶端写下祖母临终的箴言:“当心那些把苦难说成恩赐的人。”——墨迹未干,深红中透着诡异的绿。窗外,梨树林深处,新生的、带着熟睡人脸的青灰色果实正悄然胀大,饱满欲裂。粗壮的树根在肥沃的黑土下发出满足的、吮吸般的蠕动声,泥土深处,隐约传来二十七个稚嫩的、无休无止的童谣哼唱,与广场高音喇叭里伊万自己的、歌颂牺牲的激昂演说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曲令人疯狂的、格列奇哈镇永恒的安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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