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之月拄着枪,站在一片狼藉的场地边缘。
他身上的泥浆已经半干,结成硬壳,随着动作发出轻微的“咔啦”声。
他远远看着自己手下的兵。赵大虎和赵二虎两兄弟互相靠着,坐在一辆坦克的履带挡泥板上,
赵大虎正龇牙咧嘴地让卫生员给胳膊上一道被铁丝网划开的口子上药,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狗日的破铁丝”。
赵二虎则低着头,用力地抠着卡在冲锋枪机匣缝隙里的泥巴,动作带着一股狠劲。
孙二狗和郑三炮蹲在一个弹坑边,就着水壶里的冷水啃着压缩饼干。
两人都没说话,只是闷头吃着,脸上还带着刚才被张爱军和汉森训斥后的阴郁。
徐天亮则靠在一棵烧得只剩半截的焦木旁,手里拿着个小本子和铅笔,借着最后一点天光,在上面飞快地画着什么,
眉头紧锁,金陵话特有的那种油滑劲儿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
炊事班长老周不知何时推着他那辆破旧的小推车,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场地边缘。
锅里热气腾腾,酸辣辛香的气息顽强地穿透了战场浑浊的空气,带来一丝微弱的、属于人间的烟火气。
他没像往常一样吆喝,只是沉默地用长柄勺子搅动着锅里红油翻滚的酸辣粉,
偶尔抬起头,浑浊的老眼扫过那些泥塑木雕般的年轻身影,轻轻叹口气,带着浓重的川音低语一句:
“造孽哦…”
古之月收回目光,看向场地中央。
张爱军站在“铁锤三号”车组和工兵排众人面前,双手叉腰,一脸怒容。
他的声音在暮色中回荡,虽然依旧洪亮,但其中透露出的疲惫和沙哑却难以掩盖。
“履带销检查!
每一节都要给老子看清楚!”
张爱军怒目圆睁,对着车组和工兵们吼道,
“要是有一节被泥巴糊住了,就用手去抠!
给老子抠干净!
要是再他妈半路掉链子,老子就把你们塞进履带底下当垫板!”
说到这里,张爱军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工兵排长的鼻子上,他怒不可遏地继续吼道:
“还有你!探雷器是拿来当摆设的吗?
那么大个虚土坎子你都看不出来?
你的眼睛是长在屁股上了吗?!
回去给老子抄一百遍工兵手册!”
工兵排长被张爱军骂得狗血淋头,只能低着头,一声都不敢吭。
而在不远处,汉森中尉正站在一辆谢尔曼坦克旁边,与坦克连的技师低声交谈着。
他手里拿着一个扳手,不时地指着坦克发动机舱的某个部位,语速很快,嘴里吐出的英语单词和生硬的中文术语交织在一起,让人有些应接不暇。
技师一边听着汉森中尉的讲解,一边不停地点头,他脸上的油污在暮色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深沉,仿佛他整个人都被这油污所笼罩。
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感,混合着硝烟呛入肺腑的灼痛,从骨头缝里弥漫出来。
古之月抬起手,用力搓了搓脸,粗糙的手掌摩擦着干裂的皮肤和结痂的泥垢。
指尖传来自己脸上皮肤粗粝的触感,还有硝烟附着后那挥之不去的、带着硫磺味的苦涩。
这味道,连同张爱军那憋屈的怒吼、汉森冰冷的剖析、赵大虎的咒骂、徐天亮专注的沉默、老周锅里那点可怜的热气…
一起沉甸甸地淤积在他的喉咙深处,堵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协同…”
他喉咙里滚动着这个被血与火、泥与烟反复浸透的词,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这哪里是并肩作战?分明是血肉与钢铁在死神的刀尖上,笨拙而惨烈地摸索着互相托付性命的姿势。
每一步踏出,都可能踩中陷阱;每一次靠近,都可能被自己人的钢铁碾碎;每一次远离,都可能将致命的弱点暴露给敌人。
侦察兵引路探出的每一步,都可能踏响地雷;
坦克轰鸣着碾过的每一寸土地,都可能成为步兵无法逾越的死亡地带;
步兵用身体去遮挡坦克“死穴”的每一次扑救,都可能是最后的拥抱…
就在这时,汉森中尉结束了和技师的交谈。
他转过身来,那双在暮色中显得更加幽深冰冷的蓝灰色眼睛,仿佛能穿透一切,精准地捕捉到了站在场地边缘、如同泥塑般的古之月。
美国教官迈着那种特有的、刻板而精准的步伐,穿过弥漫着硝烟和酸辣粉气息的浑浊空气,径直走到古之月面前。
他的每一步都像是经过精确计算,没有丝毫偏差,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古之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就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
他能清晰地闻到对方身上那股混合着高级烟草、枪油和冰冷金属的气息,这股味道与周围浓重的战场味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显得格格不入。
汉森停下脚步,站得笔直,夕阳的余晖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最后一道冷硬的金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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