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布掀开的瞬间,枣泥的甜香混着茉莉香漫出来,像把整个春天都揉碎了装在里面,暖得人鼻尖发酸。糕是切成小块的,码得整整齐齐,每块都印着小小的莲花纹,用模子压的,纹路清晰,花瓣上还点了点胭脂红,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带着露水的润。我忽然想起沈砚之当年给我刻的木梳,梳背上也刻着这样的莲花,他刻到半夜,指尖被刻刀划了个口子,血珠滴在莲心,晕成个小小的红点儿。后来他总说:“这样才像真的莲,有血有肉的。”
“进来喝杯茶吧,”我侧身让他进来,晨光从门洞里涌进来,在地上铺了块金毯,能看清尘埃在光里跳舞,“新采的龙井,刚泡好,张茶农说今年的雨足,比去年的润。”
他愣了愣,脚在门槛上顿了顿,像在犹豫该不该迈进来。那门槛是沈砚之当年特意加高的,说“高门槛挡财,也挡灾”,王老爷当年总笑话他迷信,说“码头走船的,信这些没用,靠的是力气和良心”。如今,他却像跨不过去似的,迟疑了半晌,才抬起脚,鞋跟在门槛上磕了下,发出“咚”的轻响,像敲在心上。他抬起头时,晨光刚好落在他眼里,那里头有局促,有不好意思,还有点藏不住的欢喜,像个得了糖的孩子,让人想起二十年前,他扛着账本从芦苇荡里走出来时,也是这样,满身是血,眼里却亮得很。
“……好,”他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那就……叨扰了。”
走进茶馆时,阳光正好透过窗棂,斜斜地落在他身上,把他头发上的白霜照得亮晶晶的,像落了层茉莉的花瓣。那白霜不是雪,是岁月积下的痕迹,一缕一缕贴在鬓角,被光一照,竟泛着细碎的银辉,像谁用银丝在他发间绣了朵不谢的花。他的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掠过墙角那盆半枯的文竹——是去年沈砚之临走时浇的最后一次水,后来我总忘了添水,竟让它枯了大半,如今却从根须处冒出点新绿,怯生生的,像藏着不肯死心的希望。视线最终落在柜台后的“焦尾”琴上时,他忽然停住了脚步,喉结轻轻滚了滚,像有话堵在嗓子眼里。
那把琴被我擦得锃亮,琴身的桐木纹理在光里像流动的水,弦轴上缠着新换的红绸——是他当年赎琴时,我偷偷在琴行买的。记得那天雨下得很大,他揣着卖苦力攒了三个月的碎银,站在琴行屋檐下犹豫了半天,裤脚淌着泥水,却舍不得迈进店里半步。我躲在门后看着,心头发紧,悄悄把自己的银镯子褪下来塞给掌柜,换了这段红绸,趁他赎琴时缠在了弦轴上。红绸上还绣着缠枝莲,针脚细密得像蛛丝,是我熬了三个通宵绣的,那时总觉得要等个特别的日子,才能让这红绸真正衬得上这把琴。
“坐吧。”我给他倒了杯茶,用的是沈砚之最喜欢的青瓷杯。那杯子是他从江南带回来的,杯沿薄得像纸,透光看能瞧见里面的纹路,他总说“这杯子盛茶,连苦味都淡了三分”。茶汤碧莹莹的,浮着片刚落进去的茉莉花瓣,是早上打扫院子时从枝头碰下来的,还带着露水,在水里轻轻转着圈,像沈砚之当年总爱画的水中莲。
“尝尝看,”我把杯子往他面前推了推,指尖碰到他的袖口,那里磨出了个小洞,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里子,“张茶农凌晨才采的,天没亮就背着竹篓上山了,说这时候的茶叶带着露水气,泡出来的汤里能看见星星。”
他端起茶杯时,手指在杯沿蹭了蹭,指腹的薄茧蹭过青瓷,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啃桑叶。我忽然想起三十年前,他还是码头的愣头青,扛着百斤重的麻袋往船上送,手掌磨出的茧子比铜板还厚,却能在休息时,用这双手笨拙地给我编草蚱蜢,说“城里姑娘都爱玩这个”。他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才抿了一小口,茶水刚沾到嘴唇,就猛地放下杯子,手伸进怀里,掏了半天,掏出个布包。
那布包层层叠叠,缠了七八圈蓝布条,布条上还沾着点褐色的泥渍——是码头的淤泥,去年汛期涨水时,他为了捞沉在水里的账本,泡在泥里整整一夜,这布条怕是从那时就没换过。解开时,他的手还在抖,指节泛白,差点把里面的东西掉在地上。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指尖刚碰到那物件的边缘,就觉得一阵温润,像触到了春天的溪水。
里面是枚青玉扳指。玉质温润得像浸了百年的春水,边缘被磨得光滑,却还能看出当年的棱角,像是被人用指腹一遍遍摩挲,硬生生磨平了锋利的地方。玉面上留着淡淡的指痕,一道一道,是被常年摩挲出来的,像树的年轮,圈住了不知多少个日夜。我认得这扳指——当年诬陷沈砚之偷翡翠摆件时,这扳指是“证物”之一。赵三那泼皮拿着它在公堂上晃,说沈砚之偷摆件时,顺手把这扳指也揣走了,藏在床底下,是他“亲眼看见的”。王老爷那时红着眼,把它当成罪证收了起来,锁在樟木箱里,钥匙挂在脖子上,日夜不离。后来沈砚之沉冤得雪,官差来还他清白时,王老爷却没把扳指还回来,我原以为他早丢了,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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