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儿趴在柜台边,胳膊肘支在磨得发亮的红木桌面上,指节叩击桌面的力道忽轻忽重,发出“咚咚”的响,像只雀儿在啄食谷粒。她辫梢的红绒球随着动作一晃一晃,蹭过摆着的青瓷茶罐,罐口飘出点龙井的清香。“王老爷也会唱呀!”她仰着小脸,鼻尖上还沾着点枣泥糕的碎屑,眼睛亮得像浸了晨露的黑葡萄,“比我唱得好听多了!上次我唱《采莲曲》,把‘莲叶何田田’唱成‘莲叶何甜甜’,被云袖姐姐罚抄二十遍歌词呢!”
王老爷被她说得不好意思,耳尖红得像灶膛里刚烧透的炭,连带着脖颈都泛起层淡红。他把怀里的茉莉花往桌上放了放,瓷盘与桌面相碰,发出“叮”的轻响。那束茉莉被他捧得妥帖,最大的那朵花瓣上还凝着颗露水,在晨光里滚来滚去,像颗不肯安稳的珍珠。他粗糙的手掌在青布衫的衣襟上蹭了又蹭,布面被蹭得发毛,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白布,那补丁针脚歪歪扭扭,是王奶奶昨晚连夜缝的。他张了张嘴,喉结滚了滚,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轻咳,低头盯着那朵最大的茉莉,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遮住了眼里翻涌的情绪。
“尝尝枣泥糕吧,”我停下拨弦的手,琵琶弦还在微微震颤,余音绕着梁木打了个转,才慢慢散去。我把装糕的粗陶盘往他面前推了推,盘子边缘磕掉了一小块,露出里面的陶土本色——那是沈砚之当年喝醉了酒,挥着袖子说“这盘子太规整,得有点烟火气”,抬手就往桌角磕了下,当时还被我数落了半天,说他糟蹋东西。“凉了就不好吃了,小玉儿早上天没亮就起来蒸的,灶上的火都没敢烧太旺,怕把糕底烤焦。枣泥是她姥姥家树上结的金丝小枣,去核时剔得干干净净,甜得能粘住牙。”
王老爷伸出手,指尖在糕块上悬了悬,像是怕碰碎了似的,最终才捏起一块最小的。那枣泥糕被他捏在手里,竟显得有些小巧。他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枣泥的甜香瞬间在空气里炸开,混着茉莉的清芬,像把整个秋天的暖都揉碎了,又掺了点春天的风,熨帖得人心头发软。他闭了闭眼,喉结动了动,忽然叹了口气,眼里的光像被温水泡过似的,慢慢柔和下来:“我家老婆子做了一辈子糕,从年轻时在码头边摆小摊,到后来守着家里的小灶,就数这次最用心。”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涩,“她说……得让你尝出点甜来。当年沈先生在牢里,我去看过他一回,隔着铁栅栏,他脸白得像张纸,却还笑着说想吃口热乎的枣泥糕,我却……”
话没说完,他便停住了,只是把剩下的半块糕慢慢往嘴里送,牙齿细细地嚼着,每一口都像在品味什么陈年旧事。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脸上,把皱纹里的沟壑照得明明晃晃,那里头藏着的,是愧疚,是遗憾,还是别的什么,已经分不清了。良久,他才抬起头,眼里带着点惊奇:“这甜里,带着点桂花味?”
“嗯,”我点头,指尖拂过琵琶上的缠枝纹,那是沈砚之亲手刻的,“小玉儿前儿个翻箱底,找出去年晒的干桂花,偷偷拌了点进去。她说沈爷爷以前最爱这口,唱《采莲曲》时,总爱就着桂花糕,说‘甜里带点香,像云袖身上的味儿’。”
王老爷笑了,这次是真的笑了,眼角的皱纹像被春风吹开的花,层层叠叠里都盛着光。他抬手抹了把脸,像是想擦掉什么,却只是蹭了蹭眼角的湿润:“这丫头,跟她沈爷爷一个样,鬼主意多。当年沈先生在码头唱曲儿,为了让我多给几分赏钱,还特意学了段《码头号子》,跑调跑到天边去,却把我逗乐了……”
吃完糕,王老爷站起身,腰杆比刚才挺直了些。他把那束茉莉往怀里揣了揣,动作轻柔得像在抱个襁褓里的婴孩,生怕碰掉一片花瓣。又把装枣泥糕的盘子往我这边推了推,粗陶盘底在桌面上划出道浅痕:“留着你慢慢吃,小玉儿这手艺,比我家老婆子年轻时还好。”
他走到门口,手刚搭上门框,又忽然停住,回头望着墙上的玉兰绣品。那绣品是我照着沈砚之画的稿子绣的,针脚算不上精细,却透着股鲜活气。花瓣上还留着他用铅笔打的草稿印,歪歪扭扭的,像刚学写字的孩童画的,却比最鲜亮的绣线还清晰——当年他画到兴头上,铅笔断了,就用指尖蘸着墨汁描,指腹的温度把纸都熨得发皱,如今那墨痕还在,带着点时光的温凉。
“云袖姑娘,”他声音低哑,像被砂纸轻轻磨过,却带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往后……这茶馆要是有啥难处,尽管去码头找我。我这把老骨头,扛不动百斤麻袋了,可给你们看个场子,守个夜,驱驱小毛贼,还是能行的。”他顿了顿,枯瘦的手指指向巷口的老槐树,树皮上还留着他年轻时刻的歪歪扭扭的“勇”字,“那树后墙根下,我藏了坛酒,是沈先生当年埋的。他说等冤案昭雪那天挖出来喝,还说要请我喝个痛快,说‘王老哥,到时候咱不醉不归’。现在……差不多该挖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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