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牢里的霉味钻进骨头缝时,我总想起师傅。他老人家瞎了眼,却最懂琴,也最懂我。当年我被他捡回去时,还是个只会扒着琴盒哭的毛孩子,爹娘死于瘟疫,我抱着爹留下的断弦琴,在乱葬岗边发抖,冻得嘴唇发紫,连哭都发不出声。是他摸着我的手,掌心的老茧蹭过我的指尖,带着松油和艾草的味道,说“这手是弹弦的料”,一句句教我“弦要绷紧,心要放宽”。
他的琴坊在巷尾,门口种着株老桂树,每到秋天,香得能醉倒人。他总在树下教我调弦,说“琴音要正,人心更要正”,潮湿的手指捏着我的手,在琴弦上移动,桂花落在我们发间,他就用袖子替我拂掉,粗布袖子蹭过脸颊,带着阳光晒过的暖意,说“脏了头发,弹出来的音都带灰”。有回我弹错了调子,把《平沙落雁》弹成了《渔樵问答》,他也不恼,只是摸着琴弦笑:“错了就错了,琴音里的错处,像路上的石子,踢开就是,别往心里去。”
入狱第三日,刘牢头往我草堆里塞了床厚棉被。他是个面冷心热的汉子,先前在我这儿修过亡妻留下的古琴,琴身上刻着朵梅花,他说那是她年轻时绣帕上的花样,“她走的时候,就攥着这帕子,指节都嵌进花里了”。此刻他背对着狱门,声音压得低,像怕被人听见:“你师傅来过,把他那床传了三代的紫檀琴卖了,换了些银钱,打点上下,说让你别急。”
我抱着棉被,粗布面磨得发毛,却带着淡淡的松木香——是师傅琴坊里的味道,他总用松油擦琴,说能养木,那味道混着他身上的艾草香,是我从小闻到大的安心。指腹摸着被面上磨出的毛边,忽然想起师傅总说:“琴是死物,人是活的,只要这口气在,啥坎儿过不去。”夜里冷,我把棉被裹得紧些,棉絮里的暖意一点点渗出来,像师傅的手搭在我肩上,竟睡得安稳了些,梦里都是桂花香,他坐在老桂树下,冲我招手,手里还拿着本谱子,说“来,咱弹《醉渔唱晚》”。
后来才知道,师傅不光卖了琴,还把他视若珍宝的古琴谱也当了。那些谱子是他年轻时走南闯北抄来的,有《广陵散》的孤本,纸页黄得像秋叶,上面的批注是用朱砂写的,笔锋刚劲,那是他年轻时的字,带着股锐气;有《梅花三弄》的古谱,边角都磨卷了,夹着片干枯的梅花,是他在梅岭抄谱时捡的,花瓣虽干了,却还留着点淡淡的香。他总用锦缎包着,藏在樟木箱里,说“这是咱吃饭的本钱”,连我碰一下都要叮嘱“轻点儿,纸脆”,仿佛那不是谱子,是易碎的月光。
刘牢头偷偷给我带信,用炭笔写在草纸上,字歪歪扭扭,墨团蹭了好几个:“你师傅去当铺赎谱子,掌柜的嫌他给的钱少,推了他一把,摔在台阶上,磕掉了两颗牙,满嘴是血,却还笑着说‘我徒弟出来了,还能再弹出来,谱子记在他心里呢’。”我把草纸贴在胸口,炭粉蹭在汗湿的衣襟上,像团火,烧得心疼。那火烧得太烈,连带着眼眶都发烫,有滚烫的东西掉下来,砸在草纸上,晕开一小片墨痕,像朵残缺的花。
想起小时候,他总把谱子铺在膝头,让我趴在他腿上认音符,说“这些小蝌蚪,以后都是你的朋友”。他的膝盖硌得我有点疼,却暖烘烘的,像揣了个小炭炉。我数着那些“小蝌蚪”,数错了就拽他的胡子,他也不躲,只是笑,胡子上还沾着桂花,香得人犯困。如今为了我,竟把他的“朋友”都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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