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牢门的缝隙钻进来,带着深秋的冷,刮在脸上像小刀子。我把棉被又紧了紧,粗布被面蹭过下巴,带着洗得发白的柔软,那点暖意却像投入冰湖的火星,刚泛起点热就被周遭的寒气吞了。可我还是攥得紧,仿佛这样就能离他近一些,替他捂热那些被寒风冻透的日子——师傅此刻定是坐在琴坊的门槛上,怀里揣着那只缺了口的陶碗,碗里盛着没喝完的糙米汤,风灌进他单薄的棉衫,像吹着面破旗。
远处传来打更声,“咚——咚——”,沉郁的声响撞在牢墙上,又弹回来,像是谁在低声应和。我摸了摸胸口的草纸,那里印着师傅带血的笑,纸页被汗浸得发皱,炭笔写的字晕开了边,可那句“谱子记在他心里呢”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忽然觉得,那些记在心里的谱子,那些刻在骨头上的情谊,比任何实物都结实,任谁也抢不走,摔不碎。就像师傅教我的《流水》,哪怕断了弦,那股穿石的劲儿也还在。
云袖是跟着师傅一起来接我出狱的。那天刘牢头打开牢门时,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我看见她站在师傅身后,像株刚经了雨的玉兰。穿着件月白粗布衫,是我以前送她的,领口磨出了毛边,洗得发白,却浆得挺括,袖口还仔细缝了圈青布边,想必是她夜里就着油灯补的。鬓角别着朵茉莉,还是蔫蔫的,花瓣边缘有点焦,像被秋阳烤过,却被她用细铁丝小心固定着,没掉花瓣——那铁丝弯成个小小的圈,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是她怕伤着花,特意磨圆了尖端。
她手里抱着我的“松风”琴,琴身擦得锃亮,连琴底的落款都看得清,弦是新换的,泛着银白的光,显然是用心保养过的。见我望过去,她慌忙把琴往怀里紧了紧,指腹在琴身上蹭了蹭,像是怕碰坏了,又像是怕我看出她的紧张。“沈先生,”她声音发颤,像被风吹动的弦,却努力笑着,眼角的泪珠子在阳光下闪,像碎了的星子,“师傅说,你的琴不能没有你。”
师傅摸索着抓住我的手,他的指尖全是裂口,沾着药膏的味道,那是他冬天裂了手,总往上面抹的猪油膏,混着艾草的苦香。粗糙的掌心蹭过我的手背,像砂纸磨过,却暖得很,那点温度顺着血管往心里钻,把牢里积的寒气都逼退了些。“走,”他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桐木,每说一个字都带着颤,“回淮扬,我给你搭个琴台,临着荷塘,咱不跟这些腌臜人置气。”
我望着他浑浊的眼,眼白上布满血丝,却亮得像有光,那光里映着我小时候的模样——趴在他膝头认谱子,口水蹭脏了他的衣襟,他也不恼,只是用胡子扎我的脸。忽然想起小时候他教我弹《平沙落雁》,总说“琴声要干净,人心更要干净,沾了灰的弦,弹不出清亮的调子”。那时不懂,只觉得他的手比琴弦还暖,此刻才懂,他是把最金贵的东西,一点点揉进了我的骨血里。
出了狱,我才敢告诉云袖我的打算。我那艘小画舫就泊在芦苇荡里,是前几年攒钱买的,船身不大,却收拾得干净,舱里铺着蓝布褥子,针脚是我一针一线缝的,歪歪扭扭,却扎实。琴案是我亲手打的,用的是老杉木,木纹里还留着我刨木时蹭的汗味。本想等她赎了身,带她去看淮扬的万亩荷塘,那时莲花正好,能撑着船在莲叶间走,她弹琵琶,我弹古琴,船头摆着她做的枣泥糕,日子定是甜的。
“跟我走,”我攥着她的手,她的指尖带着薄茧,是弹琵琶磨的,指腹还有道浅浅的疤,是上次被琴弦割的,我总说给她找块胶布,她却笑着说“这样才知道弦有多紧”。看她鬓角的茉莉被风吹得晃,我忽然想把那朵花永远别在她发间,“去淮扬,我给你弹一辈子琴,你想听多少遍《采莲曲》都行,弹到你听腻了为止。”
她眼睛亮起来,像落了星子,反手紧紧攥住我,指节发白,把我的手都捏疼了。“沈先生去哪,我就去哪。”她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油纸被体温焐得发软,打开是块枣泥糕,上面沾着片茉莉花瓣,是干的,显然放了些日子,却还带着点香。“我做的,”她献宝似的递过来,睫毛上还沾着点泪光,“上次放错了盐,你皱着眉还是吃完了,这次没放错糖,你尝尝。”
我咬了口,甜得恰到好处,枣泥里混着桂花的香,是她偷偷从烟雨楼后院摘的,藏在帕子里带回来的。那甜味像她眼里的光,像这一路的风,像往后所有日子的模样。她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支琵琶弦,红绳缠得整整齐齐,绳头打着个蝴蝶结,是她最拿手的花样,以前总给我绣在琴囊上。“沈先生,你看,我一直带着呢,你上次说这弦韧性好,断不了。”
画舫推开芦苇荡时,天边刚泛白。晨雾像纱,缠在船桨上,划开时,水珠滴在水面,溅起小小的圆晕,像她笑起来时嘴角的涡。云袖蹲在船头,把那支赎回的翡翠簪别回鬓角——她不知从哪凑的钱,把那裂了缝的簪子赎了回来,用金箔补了裂纹,金箔的光映在她皮肤上,像落了点碎阳。她从包袱里掏出个小瓷瓶,倒出点清水,用指尖蘸着,轻轻往茉莉花瓣上抹,那花瓣竟慢慢舒展了些,像刚从梦里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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