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袖不知从哪学来做桂花糕,前一晚就把新采的桂花用绵白糖腌上。玻璃罐放在窗台上,月光顺着罐口的缝隙溜进去,在层层叠叠的花瓣间游走——底层的花瓣已吸足了糖汁,变得半透明,像浸在蜜里的琥珀;中层的还挺着金黄的腰杆,糖粒在花瓣褶皱里滚来滚去,像群贪嘴的小虫子;最上层刚撒的白糖,裹着新鲜的花瓣,在月光下泛着细碎的光,仿佛谁把星星揉碎了撒进去。
她蹲在灶房门口的小板凳上,手里捏着糖罐,一勺勺往罐里撒糖,动作轻得像怕惊动了花瓣。“要甜,要再甜些。”她嘴里反复念叨着,尾音拖得长长的,混着灶房里柴火噼啪的声响,像支没谱的小调。我坐在廊下擦琴,桐木琴身被月光浸得发亮,指腹蹭过琴弦上的细尘,忽然觉得琴身上的纹路里,都浸进了点甜香——是桂花的暖,是白糖的绵,缠在木纹里,擦不掉,也挥不去。
清晨天刚蒙蒙亮,我还没睁开眼,就被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桂花香拽醒了。披衣推开门,见她系着我的旧围裙站在灶台前,带子在背后打了个歪歪扭扭的结,垂在腰侧像条小尾巴。她手里拿着长柄木勺,在蒸笼顶上轻轻敲了敲,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笼里的甜梦。“差不多了。”她小声说,睫毛上还沾着晨露,说话时呼出的白气裹着香,在晨光里慢慢散开。
蒸笼掀开的瞬间,白汽“腾”地涌上来,像朵炸开的云,裹着滚烫的甜香扑了她满脸。她却不躲,眯着眼睛笑,睫毛上的水珠被热气熏得发亮,像落了层碎星。“你闻,”她转头冲我扬下巴,鼻尖沾着点面粉,“比后山的桂花香吧?”
她端着盘子凑过来时,脚步轻快得像踩在棉花上。盘子边缘还留着她的指印,几个浅浅的月牙儿,沾着点糕粉。“先生快尝尝,”她把盘子往我面前推了推,指尖在盘沿蹭了蹭,“我放了新收的桂花,是后山顶上摘的,上面还沾着露水呢——你看这花瓣,还挺着精神呢。”说着,她用指尖拈起一块,递到我嘴边,指尖带着点蒸笼的热气,烫得我微微后仰。
糕有些粘牙,舌尖刚碰到,甜意就“嗡”地漫开来,像淌进心里的蜜。甜得发腻,可我还是吃了两块。她坐在门槛上,脚边放着个竹篮,里面是刚捡的枫叶,红得像团火,叶片上的纹路清晰得能数出来,像谁用红笔描过的脉络。她晃着脚丫看我吃,忽然说:“先生,你还记得南京的栖霞山吗?”
我嘴里的糕还没咽下去,含混着应了声。她却来了劲,手舞足蹈地比划:“那年我们去看红叶,你站在那块大青石上背诗,说‘霜叶红于二月花’。我当时就想,哪有你脸红好看啊。”
我差点被糕噎住,喉咙里的甜意梗着,转头瞪她,却看见她手里拿着片刚捡的枫叶。那叶子红得像要滴出血来,脉络在晨光里看得清清楚楚,像布满血丝的网。她捏着叶子梗,往我的琴谱里夹,动作轻得像在放只蝴蝶——那本《秋江夜泊》的谱子,纸页已经泛黄,边角卷着毛边,是她平时总翻的那本。“这样翻谱时,就像看见那年的红叶了。”她小声说,指尖在叶面上轻轻摸了摸,像怕碰疼了那抹红。
我怎会不记得。那天在栖霞山,石阶上覆着层薄霜,她非要爬最陡的那段“一线天”。石缝里的红叶落了她满身,像披了件红披风。她脚下一滑,整个人摔进我怀里时,发间的红叶簌簌往下掉,掉进我衣领里,带着点凉,又有点痒。怀里的她软软的,衣襟上沾着桂花糖的甜气——前一晚她偷偷揣了块桂花糖,说是“爬山补充体力”,结果糖化了,粘了满襟。
我扶她起来时,手指碰到她发烫的耳垂,像碰着块小烙铁。她却忽然抬头,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盯着我的脸笑:“先生脸红了,比红叶好看。”那时的风卷着红叶掠过耳畔,沙沙响,像她此刻的声音,轻轻巧巧,却在心上落了个印子,揉不掉,也忘不掉。
后来琴谱翻得勤,那片枫叶渐渐褪成浅红,边缘卷了边,像她眼角悄悄爬上的细纹。有次她弹《秋江夜泊》,弹到“月落乌啼霜满天”时,忽然停了,指尖悬在弦上不动。我正纳闷,她却指着谱子里的枫叶,眼睛亮晶晶的:“你看,它在抖呢,是不是也听入迷了?”
我顺着她的指尖看去,阳光透过窗棂落在枫叶上,叶片的影子在纸页上轻轻晃,倒真像在发抖。再看她认真的侧脸,鬓角别着朵干桂花,是她早上插的,风一吹就簌簌掉金粉,落在她的衣襟上,像撒了把碎金。那一刻忽然觉得,这秋天的风,都被她的指尖弹成了绕指柔,缠缠绵绵,绕在琴弦上,绕在枫叶上,绕在我心尖上,解不开,也舍不得解。
她做的桂花糕总放太多糖,我说“甜得齁人”,她却振振有词:“甜日子才有力气干活。”可每次我咳嗽时,她又会偷偷往糕里掺川贝粉。有回我咬了一大口,苦得直皱眉,她却笑得像只偷腥的猫,眼睛弯成月牙:“先生多吃点,苦过了才知道甜。”我后来才知道,那川贝粉是她攒了半个月的月钱,跑了三家药铺才买到的——老大夫说我肺虚,得慢慢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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