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袖忽然想起什么,从包袱里掏出个布包,布是她以前做帕子剩下的,印着小莲花。打开是两小块枣泥糕,用荷叶包着,还带着点潮气,荷叶的清香混着枣甜,像把整个夏天都裹在了里面。“给师傅留的,”她递过去,脸上有点红,“刚才光顾着看风景,忘了。”
师傅摸过一块,放进嘴里,慢慢嚼着,眼里的光软得像棉花:“甜,真甜。”他的牙掉了两颗,说话有点漏风,却把那点甜说得格外清楚。阳光落在他银白的胡子上,像镀了层金,我忽然想起小时候,他也是这样,把我递过去的麦芽糖含在嘴里,说“甜到心里了”。
我望着云袖鬓角的茉莉,开得正盛,花瓣上还沾着点船板的木屑,像带着这一路的风尘。忽然觉得,这人间的苦,原是为了让我们更懂甜。那支裂了的玉簪,补了金箔才更见珍贵;那床卖掉的紫檀琴,换回来的情谊比琴身更重;那断过的琴弦,重新接上后,音竟比从前更清亮。这些都成了衬甜的料,让此刻的安稳,更像块浸了蜜的枣泥糕,甜得人心头发软,连呼吸都带着香。
画舫在水面轻轻晃,像摇篮。琴声漫过芦苇荡,漫过淮河,漫向远处的炊烟,这次的调子,再也没跑过。云袖的琵琶和着我的古琴,师傅的哼唱融在里面,像三条拧在一起的绳,结实得很。白鹭在船尾盘旋,芦花落在琴上,云袖伸手拂掉,指尖蹭过琴弦,发出“叮咚”一声,像日子在轻轻笑。
船过浅滩时,碰着块石头,“咚”地一声,云袖手里的枣泥糕掉在船板上,她“呀”了一声,慌忙去捡,却被我按住手。“没事,”我捡起那块糕,吹了吹上面的灰,咬了一大口,“更香了。”她愣了愣,然后笑起来,眼泪都笑出来了,落在琴上,像颗透明的珠子。
师傅摸着琴身,忽然说:“砚之,你听,这水的声音,像不像《流水》的泛音?”我侧耳听,淮河的水哗啦啦地流,真的像极了。云袖也跟着听,然后指着远处的荷叶说:“那荷叶上的露水掉下来,像《采莲曲》的跳音。”我们三个都笑了,笑声落在水里,惊起一圈圈涟漪,把那些苦日子都荡开了。
夕阳西下时,船快到淮扬了。岸边的荷塘望不到边,莲花红得像火,荷叶绿得像玉。云袖站在船头,张开双臂,风掀起她的衫子,像只展翅的蝶。她回头望我,眼里的光比晚霞还亮:“沈先生,你看,真的有万亩荷塘!”我望着她,忽然觉得,所有的等待,所有的苦难,都值了。
师傅靠在舱门旁,嘴角带着笑,像是睡着了。我走过去,替他拢了拢衣襟,他的手还保持着打拍子的姿势,掌心暖暖的。云袖走过来,轻轻靠在我肩上,我们一起望着那片荷塘,琴声还在漫延,像永远不会停下的流水,把我们的日子,唱成了最清亮的调子。
夜里,船泊在荷塘边。我给师傅盖好棉被,云袖在船头点了盏油灯,昏黄的光映着她的侧脸,她在给琵琶换弦,红绳在指尖绕来绕去,像跳动的火苗。“明天,我们去买些莲子吧,”她说,“我给你做莲子羹。”我点头,望着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像她做的枣泥糕,甜得人心安。
琴声在夜里更清亮,《采莲曲》的调子漫过荷塘,引得青蛙也跟着叫,像在和音。我知道,这调子会一直弹下去,在淮扬的荷塘边,在每个有月光的夜里,在师傅的笑里,在云袖的鬓角,在我们握着的手里,一辈子,都不会跑调了。
到淮扬的第一年春天,寒意总像扯不断的丝线,缠在袖口领口,稍不留意就钻进骨头缝里。我坐在窗前给古琴换弦,七弦最细,蚕丝线白得透明,在指尖滑来滑去,像条不安分的小蛇。窗外的风裹着雪粒,打在糊着皮纸的窗上,沙沙声里混着远处市集的叫卖,倒也不显得冷清。
云袖回来时,我正跟那根弦较劲。她的脚步声轻快,带着点雀跃,没等进门就喊:“先生!你看我带什么回来了?”话音未落,人已经冲到桌前,发梢的薄霜簌簌往下掉,落在我的琴盒上,化成小小的水珠。
她手里攥着把柳丝,绿得发亮,芽尖上还挂着冰碴,却硬是透出股鲜活的劲儿。没等我说话,她就把柳丝往掌心绕,三两下编了个松松的圈,踮起脚往我头上一套:“像不像?当年秦淮河上的新柳,就这么软乎乎的。”
柳丝的清香混着她发间的寒气飘过来,我指尖一松,蚕丝线“啪”地弹回弦轴,缠成个死结。“胡闹。”我抬头瞪她,却看见她发间沾着的蒲公英绒毛,白生生的,随着她的呼吸轻轻颤动,有两朵慢悠悠飘下来,落在我手背上。
那绒毛轻得像叹息,痒意顺着指尖往胳膊上爬,我差点绷断手里的弦。“摘了。”我皱眉抬手,她却按住我的手腕,笑得眼睛弯成月牙,露出两颗小虎牙:“不摘,要让先生记得,今年的春天是我带来的。”
她拽着我往后坡跑时,裙摆扫过路边的枯草,带起一串晶莹的露水。坡上的草刚冒头,嫩黄的尖儿怯生生地顶着薄冰,荠菜就藏在这些草棵里,叶片卷着,像没睡醒的娃娃。云袖蹲下去,手里的小铲子往泥里一扎,“噗”地溅起些湿泥,糊在她的青色裙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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