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挣扎着侧过身,指尖搭在琴弦上,才发现自己连按弦的力气都快没了。弦是凉的,比雪还要凉,冰得指尖发麻,手指刚压下去,就不受控制地打滑,像八年前在画舫上那次——那天云袖做了枣泥糕,红得发亮,枣香漫了满船,我笑着说“太甜,会腻”,她非要往我嘴里塞,指尖沾着枣泥蹭在我嘴角,推搡间整盘糕都掉在船板上,黏糊糊的枣泥溅了满地,连船舷上的青苔都沾了点甜气,招来两只蜜蜂嗡嗡地绕着飞。
“慢些,先生。”云袖的声音放得极柔,像春风拂过湖面,她的商音轻轻托着我的宫音,像怕我摔着似的,每个音都裹着暖意,“我等你,多久都等。”
弦声起时,果然还是错了。泛音飘得太高,像受惊的雁子没找准方向,直直往云里撞,转音处又沉得太低,像雁翅沾了水,坠得飞不动。我想笑,喉咙里却涌上腥甜,咳出来的血滴在琴身上,像极了当年那支翡翠簪上的金箔——那簪子是她用第一笔月钱买的,绿得透亮,像浸在水里的玉,却在一次赶车时不小心磕在车辕上,崩掉了一小块金箔,露出底下的玉质,反而更见温润,她总说“这样才像我们,不那么金贵,却经得住磕碰”。
“你看……窗外……”我咳着血笑,视线已经有些模糊,像蒙着层毛玻璃,却能看见雪地里那个小小的身影。阿福举着根树枝,在雪地上划拉着什么,树枝拖过雪地的“咯吱”声,隔着窗纸都能听见。他嘴里哼的《采莲曲》跑调跑得厉害,“莲叶何田田”唱成了“莲叶何甜甜”,比当年师傅哼的还要离谱。那孩子是邻居家的,爹娘去年去了南边做买卖,就常来我院里蹭饭,云袖总往他碗里夹肉,说“这娃嗓子亮,该学琴,将来能唱得比戏班子还好”。
云袖顺着我的目光看去,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大颗大颗的,砸在琴身上,溅起的水花让弦声颤了颤,那转音竟奇异地准了些,像雁子忽然找到了方向,展翅掠过水面。“是呢,”她哽咽着,指尖却没乱,商音稳稳托着我的宫音,像当年在秦淮河上,船遇着风浪时,她总把不稳的船舵扶正,手心的汗沾在木舵上,却笑得安稳,“阿福说要学古琴,还说要弹得比先生好呢。昨天他还拿着根柴禾当琴,在院里弹《平沙落雁》,说‘先生听,我这雁子飞得稳’。”
我不甘心啊。不甘心没能陪她再看一次荷塘花开。去年盛夏,塘里开了朵并蒂莲,粉白的花瓣托着嫩黄的蕊,像两个依偎着的娃娃。她蹲在塘边看了整整一个下午,裙摆沾了泥也不顾,回来时手里攥着片荷叶,叶上的水珠滚来滚去,说“这叶子像不像我们掉在船板上的枣泥糕?圆滚滚的,还带着点甜气”。那天的晚霞把她的脸映得通红,鬓角的碎发沾着汗珠,像落了层碎钻,她指着天边的火烧云,说“先生你看,云都在笑我们呢”。
不甘心没把师傅的谱子全教给阿福。那本《广陵散》的谱子夹着片茉莉花瓣,是她当年偷偷收的——有次师傅弹到动情处,指节都泛了白,窗外的茉莉花瓣被风吹得乱飘,她怕花瓣被风吹走,就悄悄夹进了谱里,如今那花瓣已经成了浅褐色,却还带着点若有若无的香,像那段日子的余温。我还没来得及教阿福“刺韩”那段的急奏,他总踮着脚看我弹琴,小手在琴弦上比划,说“先生的手指像蝴蝶,我也想让蝴蝶落在我指尖上,飞得又快又稳”。
更不甘心……这雪停了,她一个人怎么熬。她怕冷,冬天总手脚冰凉,往年这个时候,我都会把她的脚揣在怀里焐着,她的脚趾蜷在我掌心,像只受惊的小猫,却总笑我“先生像个暖炉,就是胡子扎人”,笑完又把冰凉的鼻尖往我颈窝里钻,呵出的白气带着点桂花糕的甜。往后的冬天,谁还会在她绣活时,悄悄往她手边的炭盆里添炭,看她被火星子烫得缩回手,却笑着说“先生添的炭,烫着也暖”?谁还会在她哼跑调的《采莲曲》时,故意弹错音逗她笑,看她气鼓鼓地抢我的琴弓,说“先生比阿福还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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