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里静了片刻,只有伙计提壶添茶的“哗啦”声。那水声在寂静里漫得很远,像把二十年前的塔铃响也卷了进来——左铃的“归”字带着沉滞的颤,右铃的“望”字裹着轻飘的急,缠在伙计的铜壶嘴上,化成了茶沫里的细响。阿菱的眼睛红红的,攥着醒木的手紧了紧,木头上的菱花被她按出了个浅痕,倒像是把故事里的牵挂也按进了木头里。她忽然想起去年在塔下捡到的铜铃碎片,边缘还留着个小小的“归”字,当时只当是废铜,此刻摸出藏在兜里的碎片,冰凉的金属竟透着点暖,像有谁的指尖刚离开过。
阿禾摸出那颗红菱,咬了一口,脆甜的汁水漫出来,混着炒莲子的香,忽然觉得那对铜铃的响声,定和此刻她咬菱角的“咔嚓”声很像——都是藏着念想的脆。红菱的壳落在桌上,裂开的纹路像极了雷峰塔檐角的弧度,她忽然想起守塔老伙计说的,那对铜铃的铃身原是照着菱角的形状铸的,左铃略扁,像被人轻轻咬过一口,正是石匠为了记念妻子总爱啃菱角特意打的。
窗外的月光更亮了,雷峰塔的影子投在湖面上,像条长长的纱巾,塔尖的铁马还在响,“叮铃叮铃”的,分不清是左铃在等,还是右铃在盼。风穿过窗棂的缠枝莲,把铃声送进堂里,和先生未散的余音缠在一起,倒像是二十年前的石匠正站在塔下,对着空荡的草棚轻轻唤“娘子”。阿禾把拓纸小心地折好,夹进带来的话本里,纸页间的“与妻同游”和故事里的铜铃,忽然在灯光下认了亲——刻字人落笔时的重,石匠缠发绳时的紧,原是同一种执拗,都是些走了很远的路,却始终不肯散的暖。
阿禾的指尖停在拓纸上,“与妻同游”四个字的笔画边缘有些毛糙,像是刻字人特意用力深凿了几下,把指腹的温度都刻进了石头里。她想起守室老先生说的,那年大旱,西湖的水浅得能看见湖底的青石板,石缝里的菱根都蔫成了褐色,有对夫妻来塔下祈雨,男人是个石匠,手掌上的茧比塔砖还硬,女人总爱摸着塔砖笑,说砖上的潮气能润她的咳嗽。他们白天在塔下搭棚子给路人施水,晚上就着月光凿砖,女人说:“等雨来了,咱就在砖上刻句话,让后来人知道,咱来过。”
“那石匠的凿子原是用来雕龙的,”老先生当时抽着旱烟,烟杆上的铜锅磨得发亮,“却在塔砖上刻得轻,怕震着女人的咳嗽。每凿一下,就往砖缝里塞颗晒干的菱角,说‘菱角抗旱,能替咱守着这念想’。”阿禾此刻摸着拓纸的毛边,忽然觉出那不是刻痕,是无数个日夜的摩挲——后来人摸着砖上的字,就像摸着当年石匠的手,粗糙里藏着软。
先生的声音忽然低了些,像被月光泡软了,阿禾听见邻座的老妇人抽了抽鼻子,手里的帕子沾了些湿痕。帕子是月白色的,边角绣着朵小小的菱花,和苏燕卿给阿禾的帕子很像,只是线色褪得浅了,像被岁月洗过的记忆。老妇人年轻时也是从江北来的,丈夫是个撑船的,每次出航前,她都要在他的行囊里塞包家乡的黄土,说“闻着土味,就像咱在身边”,此刻帕子上的湿痕晕开,倒像是把当年的泪也晕进了故事里。
伙计端来新沏的茶,壶嘴的白汽里混着桂花香——原来老妪的炒莲子里真撒了桂花,那甜香漫进拓纸的墨香里,竟像是把光绪三年的风也卷了进来。那年的桂花落得晚,石匠的女人咳得厉害,他就摇着船去南岸采桂花,回来时船翻了,浑身湿淋淋地抱着桂花跑回棚子,说“桂花香能压咳嗽”。后来女人走了,石匠就在塔下种了棵桂花树,如今树已合抱,每到花开,香得能漫过整个断桥,老妪说“那是石匠在给女人送香呢”。
茶盏里的薄荷梗浮了起来,在水面打着旋,像当年石匠施水的瓢。阿禾舀了勺茶,桂花的甜混着薄荷的苦,竟和老家的药茶一个味——母亲总说“甜里得掺点苦,才记得住”。她忽然懂了,为什么不同的故事里总藏着相似的暖:铜铃的牵挂,砖上的刻痕,桂花的香,原都是人心里长出来的根,不管扎在江南的塔下,还是江北的灶旁,只要有人记着,就永远不会枯。
堂外的夜鹭又落回了檐下,翅膀带起的风卷着桂花香,吹得灯笼轻轻晃。阿菱把铜铃碎片小心地放进话本里,和阿禾的拓纸挨在一起,她说:“这样它们就能做伴了。”阿禾看着那碎片上的“归”字,忽然想起拓纸上的“与妻同游”,原来所有的故事都在说同一句话——不管走多远,总有些东西,是要等着归的……
“第二个故事,说的是三潭边的‘菱花镜’。”先生往太师椅里陷了陷,椅背的藤条被压得“吱呀”作响,那声音裹着堂里的茶雾漫开来,像三潭的水漫过青石板时的细语。他慢悠悠展开乌木折扇,半面扇面在灯笼红光里浮起层暖影——墨色的菱叶用金线勾了边,叶间藏着几点胭脂红的菱花,是画师特意留的活色,叶底还隐着条小小的乌篷船,船头立着个模糊的人影,竹篙斜斜支在水面,仿佛下一秒就要撑开水波,从扇面里荡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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