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三潭附近住着个采菱女,名唤菱娘。”先生的声音浸了点水汽,像刚从菱塘里捞出来,带着青萍的腥甜,“她一双脚常年泡在水里,白得像刚剥壳的菱肉,踩在菱桶里悄无声息,倒像水自己长了脚。她有个本事,能在月夜对着潭水梳头,桃木梳齿划过发间,潭里的月影被搅碎了又圆,圆了又碎,梳齿间缠的菱花香气,顺着水波能飘出半里地,连渔船划过都要慢下来,想多闻两口。”
堂中有人低低“唔”了一声,那声音混在茶烟里,像片被风拂过的菱叶,轻轻打着旋。阿菱攥着醒木的手松了松,指腹摩挲着木头上雕的菱花——那是她今早用半块桂花糕从巷口小姑娘手里换的,姑娘梳着双丫髻,辫子梢系着朵新鲜菱花,粉白的花瓣上沾着露水,递过来时不小心蹭在阿菱手背上,凉丝丝的,带着点井水的清冽。此刻那点凉意还没散尽,倒和先生说的菱娘梳齿间的香对上了,原是同一种清润,像含着口没咽下去的井水,在舌尖漫开淡淡的甜。
“菱娘的木梳是桃木做的,”先生的折扇在掌心轻轻敲着,扇骨碰撞的脆响里,竟像是掺了点桃木的清香,“梳背刻着朵并蒂菱,藤蔓缠缠绕绕,把两颗菱角裹得密不透风,是她十五岁那年,隔壁船家的小子阿橹送的。阿橹说这木头是从上游深山里砍的,要在溪水里泡足三年才取出来,浸在水里百年不腐,就像……就像他想跟她过的日子。”
他说到“日子”二字时,声音忽然软了些,像被菱塘的水汽泡过。堂角传来低低的笑,混在茶盏碰撞的脆响里,像撒了把碎银。阿菱抬眼时,正撞见窗边坐着个穿月白衫的书生,手里转着支竹笔,笔尖蘸着的墨在宣纸上晕开个小圈,浓淡正好,倒像潭水里被木桨搅碎的月影。书生望着窗外,指尖轻轻点着桌面,节奏竟和先生折扇的敲声合上了,想来是也听进了神。
阿菱忽然想起今早那小姑娘的辫子,红头绳上系着的菱花正对着初升的太阳,花瓣透亮得能看见细细的纹路,像用琥珀雕的。她当时还凑过去闻了闻,那香里带着点土腥气,是刚从塘里捞出来的活物才有的味。想来当年阿橹送木梳时,菱娘的发间也别着这样的花,别在耳后,被风吹得轻轻晃,香得能把时光泡软,让粗粝的日子都变得糯叽叽的。
阿禾往窗外瞥了眼,断桥的石栏上坐着个穿蓝布衫的姑娘,手里正摆弄着串菱花。那菱花是刚从塘里摘的,青红相间,青的像浸在水里的翡翠,红的像染了朝霞,用棉线串成了环,线绳在指尖绕了三圈,勒出浅浅的红痕。花瓣上的露水顺着指缝滴在青石板上,晕出小小的湿痕,一个叠着一个,像谁悄悄落了泪,又怕人看见,赶紧用袖子擦了,却还是留下点痕迹。
姑娘时不时抬头望向湖面,目光跟着往来的画舫飘,发间别着支桃木簪,簪头雕的菱花磨得发亮,想来是日日攥在手心盘的,纹路里积着层浅褐色的包浆,倒像把年月都盘进了木头里,每道痕都是句没说出口的话。有回画舫上的灯笼晃过,阿禾看见簪子背面还刻着个小小的“橹”字,被包浆裹着,不细看几乎瞧不见,却像颗埋在土里的种子,在时光里悄悄发了芽。
阿禾忽然想起画舫上的莲蓬,莲房裂开的缝隙里,似乎卡着片干枯的菱叶,叶缘卷成了小筒,里面藏着颗细沙——许是采菱女收拾木盆时不小心掉进去的,被湖水带着漂了千里,穿过芦苇荡,绕过石塔,倒成了段没说出口的牵挂。就像此刻堂里的茶香混着菱花香,明明是井水与塘泥养出的两样东西,却偏要缠在一起,分不出是谁沾了谁的味,倒像天生就该是一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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