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娘与阿橹定亲那年,西湖的菱角结得格外密。”先生合上折扇,指尖在扇骨的螺钿上轻轻敲着,节奏像木桨划水的“哗啦”声,一下一下,把堂里的空气都搅得晃起来,“青石板路上晾着的菱角干堆成了小山,黄澄澄的,像撒了满地的碎金。连空气里都飘着甜津津的味,路过的孩童总要停下来,仰着脖子问‘谁家在煮菱角’。阿橹要跟着商船走远路,说是要挣够钱,就在三潭边盖间瓦房,房后种满菱角,让菱娘再也不用下水采菱,脚底下再也不沾泥。”
他说这话时,目光落在阿禾桌上的碎瓷片上,那上面沾着的菱角绿,在灯光下泛着幽光,像还带着当年塘泥的湿气。
他顿了顿,喉结动了动,像咽了口茶:“临走前夜,两人在潭边的石壁下坐着,阿橹从怀里掏出块铜镜,镜面磨得能照见人影,连鬓角的碎发都看得清,背面刻着‘平安’二字,边缘还嵌着圈小小的菱花,是他攒了三个月工钱请银匠打的。”
堂里的风忽然静了,阿禾桌上的碎瓷片在灯光下泛着幽光——那是她前几日在三潭边捡到的,边缘沾着的菱角绿像层薄釉,此刻倒像镜面反射的光,晃得人眼晕。“阿橹说:‘这镜叫菱花镜,你想我时就照照,镜里的菱花不谢,我就会回来。’”先生的声音低了些,像怕惊扰了当年的月色,“菱娘没说话,只是从发间摘下朵刚开的红菱花,别在阿橹的衣襟上,花瓣的尖儿扎在他胸口,像句没说出口的‘早归’。”
邻座的老妇人叹了口气,银簪上的菱角玉在茶雾里晃。她年轻时也给出门的丈夫别过花,是老家的野菊,花瓣糙得像砂纸,却在他行囊里枯成了标本,如今还压在梳妆台的抽屉最底层,梗子上的倒刺仍能勾住绸缎。“男人走的头三年,每回出航都按时回来。”先生的声音又起,带着点船行波上的起伏,“春天带些南方的香料,豆蔻、沉香,用油纸包着,打开时满屋都香;夏天捎回海边的贝壳,白得像玉,里面藏着海浪的声音;秋天总不忘裹着包新炒的菱角,说是比西湖的甜——他哪知道,菱娘早把自家的菱角晒成了干,就等着他回来一起嚼。”
“菱娘就把这些东西都收在个樟木箱里,”先生的声音浸了点笑意,“箱底铺着晒干的菱叶,说是能驱虫,其实啊,是怕日子久了,忘了他身上的菱花香混着海盐的味。”
阿禾的指尖抚过碎瓷片,边缘的弧度果然像面小镜的轮廓,只是缺了个角,像被谁不小心摔的。她想起三潭东边的石壁,青苔底下确实有不少浅浅的凹痕,像被无数朵菱花压过的印子,深的地方能塞进半片花瓣。去年清淤时,她亲眼见几个匠人从泥里挖出过串朽坏的棉线,线上还粘着几片干硬的菱花瓣,颜色褪成了浅褐,却仍能看出当年的饱满,边缘的褶皱里卡着点细沙,是湖水留下的脚印。
“第四年开春,阿橹走时说要去趟远海,归期不定。”先生的声音沉了些,堂里的茶烟仿佛都凝住了,“那天的雾特别大,船开出去时像钻进了棉花堆,连桅杆都看不见。菱娘就在潭边的石壁上贴菱花,清晨采了带着露水的菱花,用糯米浆糊在石头上,一朵代表一天,说等贴满整面墙,他就该回来了。”
穿蓝布衫的姑娘还在断桥边坐着,手里的菱花环转了又转,线绳勒得指节发白,显出点青紫色。阿禾忽然看清她簪头的菱花刻着小字,借着堂外的灯笼光凑近了才辨出是“归”字,笔锋里藏着股执拗,像要刻进木头里去,连纹路都跟着使劲。
“那石壁朝东,能晒着第一缕太阳,菱花贴在上面,三天才会蔫。”先生说,“菱娘就每天揭下蔫了的,换上新的,石壁上总保持着九百九十九朵花——阿橹说过,九百九十九是长长久久的意思。路过的渔人常看见她在石壁前坐着,手里拿着那面菱花镜,镜里映着花,花上落着影,倒像把日子都浸在了镜里,泡得发涨。”
伙计端着铜壶走过,壶嘴的白汽里裹着桂花香,混着阿禾桌上炒莲子的焦香,成了种说不清的暖。他给阿禾添茶时,压低声音说:“我祖母见过菱娘,说她后来不怎么说话,就只是采菱、贴花、照镜子。有回起大潮,把石壁上的花冲掉了大半,她在雨里捡了一夜,天亮时抱着堆湿淋淋的菱花,坐在泥里哭,哭声比浪涛还响,连鱼鹰都惊得飞了。”
“第七年的秋天,湖上起了场大风暴。”先生的折扇“啪”地敲在桌面,惊得阿菱手里的醒木掉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商船队走得干干净净,没留下片帆影。消息传来那天,菱娘正在贴第两千五百五十五朵菱花,浆糊还没干,花就从石壁上滑了下来,落在水里,像只断了线的红蝴蝶,打着旋漂远了。”
断桥边的姑娘忽然站起身,将菱花环挂在石栏上,环口对着湖面的方向,像在给远方的人留个记号。阿禾想起行囊里的塔铃花干,去年在三潭边捡到时,花蒂上缠着根细麻线,想来是被谁系在石壁上的,风刮日晒成了干,却仍保持着绽放的形状,花瓣的纹路里还卡着点青苔,像谁的指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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