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渐渐浸染了窗纸。
常同是在戌时末来的,老人一身青袍,步履依旧沉稳,但眉宇间也染了风霜。
他将一卷誊写工整的素帛轻轻放在刘錡案头,那上面墨迹犹自散发着微涩的清香。
“大帅,祭天文告,请过目。”
刘錡展开素帛,沉郁雄浑的文字映入眼帘。
“……赵宋失德,神器蒙尘,金瓯残缺,生民倒悬……臣錡,承天景命,顺乎民心,不敢爱死,谨择吉日,祗告昊天上帝,定鼎长安,肇基(),改元(),惟祈苍天垂鉴,佑我烝民……”
除了国号、年号暂时未定,字字句句,如黄钟大吕,敲击着他的心神。
这已不是简单的文书,而是向天地宣告,与旧朝决裂的檄文,是压上他身家性命和无数人未来的沉重契约。
“有劳常先生,甚好。”刘錡的声音有些沙哑。
常同并未离去,他凝视着刘錡被烛光映得半明半暗的脸,缓声道:“大帅,开国建制,自古维艰。老臣知您心力交瘁,然龙体为重。诸事已备,只待吉时。”
刘錡扯动嘴角,露出一丝疲惫的笑意:“但愿一切顺遂。”
“天命所归,必会顺遂。”常同深深一揖,身影没入廊下的黑暗中。
书房重归寂静。
刘錡吹熄了大部分烛火,只留案头一盏孤灯。他踱到窗前,推开一道缝隙,凛冽的寒气瞬间涌入,让他精神一振。
夜空如一块巨大的玄色绒布,缀着几颗冷冽的星子,一弯残月斜挂天边,清辉黯淡。
偌大的京兆府在脚下沉睡,屋宇连绵,轮廓模糊,唯有巡夜兵士的灯笼,像鬼火般在街巷间游移。
这寂静之下,有多少暗流在涌动?
李椿年的签押房,此刻定然灯火通明,那张阴鸷的脸上,怕是正对着名单做最后的勾画;
李孝忠定然还在城头巡视,甲胄摩擦的声响是这夜里最令人安心的节奏;
范烨和常同,或许仍在某间值房里,为某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低声争执;
而城外,曲端的大营里,那位郁郁不得志的将军,怕是正对着一壶浊酒,胸中块垒难消……
所有人都被卷入这台巨大的机器,朝着二月初二那个既定的日子,轰隆前行。
自从穿越到此,已经历时二十五载,他终于即将站上权力的巅峰,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寂。
当初的种种设想,慢慢被改变了轨迹,特别是当年心心念念要阻止的靖康耻,事实上并未避免,甚至严格说来,自己并未为此做出多少努力。
是什么改变了自己的心境?难道是对权利的欲望?
刘錡摇了摇头,努力不去想这些,这万里江山,这亿万生民,很快就要实实在在地压在自己的肩头上了。
“二月初二,龙抬头……”他喃喃自语,帅府书房的烛火,在刘錡眼中摇曳成模糊的光晕。
连日来的殚精竭虑,像无数细小的蛀虫,啃噬着他的精力。
他回到案边,坐了下来,靠在椅背上,刚合上眼,门外便传来一阵急促却极力压抑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侍卫惊慌的低语和范烨略显急促的通报声。
“大帅!紧急军情!”范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失去了往日的沉稳。
刘錡猛地睁开眼,一丝锐利瞬间把倦意驱散。
“进!”
范烨推门而入,脸色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他甚至来不及行礼,急声道:“刚得的消息,曲将军麾下三个连长,今夜在营中聚饮,酒后狂言,说……说大帅赏罚不公,寒了将士之心,还……还提及当年富平之战旧事,语多怨怼!如今营中已有骚动迹象!”
“富平旧事……”刘錡眼中寒光一闪。
富平之败,刘錡多少有些护着邵兴。
可邵兴之前的兵力调配,的确牵扯到难以言说的派系之分,有撇开曲端部抢功之嫌。
当时曲端部被邵兴故意留后,最后的确也起到了阻敌挽回劣势的作用,说起来是有功劳的。
可毕竟曲端部名义上是邵兴统领的部下,邵兴战败受罚,因此也没有特意对曲端部论功行赏。
之后,刘錡撤销了包括邵兴在内的所有战区司令的职务,之前所有的战区司令都去参谋部任职了,可又单独调邵兴去负责组建护粮军,这事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刘錡就是在有意帮邵兴这个老兄弟圆回这个场子。
只不过心里明白是心里明白,谁都知道这事是不能拿到桌面上来说的。
可现在这个关键时候,把这事给抖出来,无疑是触动了刘錡的逆鳞。
刘錡放在案上的手,指节微微收紧,但声音却异常平静:“李椿年知道了吗?”
“消息就是李总管的人先探得,即刻转报过来的。李总长已调遣一队亲兵,控制了营区外围要道,但未敢擅入,特遣人请示大帅定夺!”
范烨语速很快,他知道,此刻每耽搁一瞬,都可能酿成大祸。
刘錡沉默着,只有烛火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跳动。
他没有暴怒,也没有惊慌,那种极致的冷静,反而让范烨感到一股寒意。
几个呼吸间,刘錡已然权衡了所有利弊。
此刻派大军弹压,无异于火上浇油;但若放任不管,军心浮动,后果不堪设想。
“传令李椿年和李孝忠,”刘錡的声音冷得像冰,“让他们的人撤出曲端的军营,只在外围警戒,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和军士接触,更不准擅动刀兵。”
范烨一怔:“大帅,那营中……”
刘錡打断他,目光如刀般落在范烨脸上:“你亲自去一趟曲端的大营,现在就去。”
“我?”范烨心头一紧。
“对,就是你。”刘錡站起身,走到范烨面前,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感。
“你去告诉曲子玉,他的兵,他自己管。一炷香之内,我要看到那三个连长的人头,悬挂在营门之外。若是做不到……”
刘錡顿了顿,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就让他自己提着脑袋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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