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台的木箱上堆着刚绣好的戏服,孔雀蓝的缎面上绣着北斗七星,金线在阳光下闪得人睁不开眼。绣娘正用小剪刀剪线头,嘴里哼着调子:“先生说,北斗指哪,路就往哪走。”林欢伸手碰了碰衣角,缎面滑得像溪水,却比溪水更暖——针脚里藏着的棉线,是用去年新收的棉花纺的,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
午时的铜锣响了三声,戏开了。
庞涓的花脸刚亮相,台下就有人喊:“这眼神,跟当年二柱子他爹吵架时一个样!”引得满场笑。林欢踮脚往台上看,见扮演鬼谷子的老生正捻着胡须,声音穿过喧闹稳稳落进每个人耳朵里:“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懂了吗?”他忽然想起今早路过先生的旧屋,窗台上晒着的草药还在冒热气,竹篮里的谷粒摊得薄薄一层,像撒了满地碎金子。
戏演到孙膑装疯那段,台下的妇人开始抹眼泪。穿蓝布衫的婶子拽林欢袖子:“你看那孩子,多疼啊,先生当年教我们‘忍’字,原来这么苦。”林欢没说话,只看见后台的小旦正往眼眶里抹姜汁,眼圈红得像熟透的山楂。
突然有人喊:“先生的鸽子!”
众人抬头,看见三只灰鸽子从戏台顶飞过,翅膀扫过晒草药的竹匾,带起几片紫苏叶。穿长衫的先生站在台口,望着鸽子消失的方向,声音轻得像风:“往南飞了,该是去看河对岸的新苗了。”林欢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见远处的田埂上,几个戴草帽的人正弯腰插秧,水田里的影子被日头拉得老长。
午后的风卷着麦香飘过来,戏台后的老槐树沙沙响。林欢蹲在树根下,看蚂蚁往洞里拖谷粒。刚收的麦子饱满得很,壳子被晒得脆生生,一捏就裂。他想起先生说的:“谷粒得先破壳,才能发芽。”正想着,就被颗飞来的枣子砸中额头。“接好!”二柱子趴在树杈上晃腿,手里举着满捧红果,“先生说这叫‘甜头’,吃了才有力气往前闯。”
林欢捡起滚到脚边的枣子,擦了擦往嘴里塞。甜汁顺着喉咙往下淌,像灌了口蜜。他抬头时,看见戏台的幔布被风吹得扬起,露出后台墙上的字——是先生用炭笔写的:“戏是假的,理是真的。”
夕阳把影子拉到戏台脚时,戏散了。人们扛着板凳往家走,货郎的拨浪鼓远了,只剩几个孩子在捡台上掉落的假胡子。林欢看见老生蹲在地上,把散落的谷粒一粒粒捡进布兜。“先生说,一粒谷也不能浪费。”老生抬头冲他笑,皱纹里盛着晚霞,“就像人,一时站不稳没关系,慢慢捡,总能把路走稳当。”
他低头看自己的鞋,鞋尖沾着的泥还没干,是今早路过先生种的谷田时踩的。泥土里混着的谷壳,正悄悄往鞋缝里钻,像要在那扎根似的。
暮色漫过戏台的木柱时,林欢正帮着老生收拾散落的谷粒。指尖触到一粒特别饱满的,下意识捏了捏——壳脆得一掐就裂,露出的米仁白生生的,沾着点泥土。
“这粒好,”老生凑过来看,“能留作种。”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仔细把谷粒放进去,“先生说过,好种子得藏在贴身的地方养着,明年开春才有力气发芽。”
林欢看着他把布包系在腰带上,紧贴着肚皮的位置,忽然想起自己怀里也揣着东西——是早上从先生窗台上拿的半块谷糕,用荷叶包着,还带着点温热。他偷偷咬了一口,清甜混着荷叶的凉,像含了口初夏的风。
戏台后的水缸里,倒影晃悠悠的。穿水红戏服的小旦正卸妆,脂粉簌簌落在水面,晕成一片淡红。“先生说,戏装脱了,人才真。”她掬起一捧水洗脸,露出素净的脸,倒比画了妆更耐看。林欢忽然发现,她耳后有颗小小的痣,和先生画册里画的“星点”一模一样。
“走了走了,回家烧晚饭了!”远处传来妇人的吆喝。二柱子从树杈上跳下来,枣子撒了一地,被孩子们疯抢着捡。老生笑着挥手:“捡吧捡吧,明年让你娘种种,说不定能长出枣树来。”
林欢也捡了颗枣子,擦都没擦就塞进嘴里。甜汁溅在舌尖时,听见老生在哼先生教的调子:“谷粒落土要等雨,人心落地要等诚。”他抬头望,戏台顶的瓦片缝里漏下最后一缕光,刚好落在那袋谷种上,亮得像撒了层金粉。
等人群散尽,林欢又往戏台角落走。那里还堆着些没收拾的道具,他看见庞涓的假胡子掉在草堆里,捡起来抖了抖,沾了把草屑。忽然摸到胡子夹层里有东西,抽出来一看,是张纸条,上面用炭笔写着:“明日卯时,后山采新茶,带筐。”字迹歪歪扭扭,倒像先生的笔锋。
夜风起来了,吹得戏台幔布猎猎响。林欢把纸条塞回怀里,摸了摸腰侧——那里别着先生给的小镰刀,木柄被摩挲得发亮。他想起先生说的:“戏落幕了,日子还得接着唱。”
远处的灯一盏盏亮起来,像撒在地上的星子。林欢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家走,鞋底的泥印在石板路上拖出长长的痕,像一行没写完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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