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咱们城里头开着一家德和糕铺，掌柜的姓王，都叫他王老三。德和铺的桂花糕是祖传手艺，清早蒸出来的热糕，米香扑鼻，甜软不腻，远近都来买。王老三为人老实，做买卖公道，糕铺生意也就红火。
只是近来半年出了桩怪事。每天傍晚太阳压山时，准有个少妇来买糕。这妇人约莫二十出头，穿着素净的蓝布袄裙，梳着利落的髻子，面容白净，眉眼间却有股说不出的憔悴。她每次来都不言语，只伸出一双白生生的手，递上两枚铜钱，要两块糕。王老三起初也不在意，只是有一回找零时碰着她的手，凉得像块冰，心里便是一惊。再看那妇人走路的姿势，轻飘飘的，也不见脚底下沾上尘土。
更奇的是，每次王老三收了钱，随手放进钱匣里，夜里盘点时，总发现有两枚变成了黄纸钱。这事儿连着好些天了，王老三心里发毛，就留了个心眼。
那天傍晚，妇人又来了。王老三接过铜钱，趁转身拿糕的工夫，将钱在蜡烛上一烤，那铜钱竟“呼”一下燃了起来，果然是纸钱。王老三强作镇定，将糕递过去。等妇人走远，他交代伙计看好铺子，自己悄悄跟了上去。
妇人走到城南郊外，那里是一片乱坟岗，多是穷苦人家的土坟。只见她走到一座半新的土坟前，竟像影子似的，一下子就不见了。王老三吓得腿都软了，连滚带爬回了铺子，一夜没睡安稳。
次日天一亮，王老三便四处打听那座坟的主人。终于从一个老樵夫那儿得知，那是前年过世的李家媳妇，名叫柳娘，难产死的，就葬在那里。李家家境贫寒，在城西搭着两间草房住着，丈夫李二郎是个老实木匠。
王老三找到李二郎，把这怪事一说。李二郎先是一愣，随即眼圈就红了：“不瞒王掌柜，柳娘走时，怀胎八月。郎中说是母子都没保住。可下葬那日，我隐约听见棺材里有孩子哭声，大伙儿都说我是伤心糊涂了，死活不让我开棺……”
二人当即商议，决定当晚去看个究竟。
夜幕降临，王老三提着一盏灯笼，李二郎揣着一把斧头，悄悄摸到坟地。刚靠近那座坟，便听见里头传出细细的、像是婴儿的啼哭声。李二郎听了，浑身颤抖，扑到坟前，拿起斧头就开始挖。王老三也帮忙。
棺木露出来了，那哭声更加清晰。李二郎撬开棺材盖，只见里头的柳娘面色竟如生前一般，只是白得吓人。她身旁果然躺着个小小的婴孩，正闭着眼啼哭。孩子裹着一件蓝布小袄，竟是柳娘入殓时穿的那件衣裳改的。
李二郎刚要伸手抱孩子，柳娘的眼睛突然睁开了。那双眼空洞洞的，直勾勾望着李二郎。她慢慢坐起来，将孩子抱在怀里，低声说：“二郎，这是你的儿子。我舍不得他，从阴间回来养他。”
王老三吓得往后一退，李二郎却泪如雨下：“柳娘，你既已走了，就安心去吧。孩子我来养。”
柳娘摇摇头，幽幽叹道：“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养得了这未满月的孩子？我每日用纸钱买糕，化了喂他，才活到今日。”
这时，那孩子忽然睁开眼，竟对着李二郎咧开嘴笑了。这一笑，让李二郎心都化了。可他看着柳娘那张惨白无色的脸，又怕又痛，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正僵持着，远处传来鸡叫声。柳娘身子一颤，低声道：“天要亮了，我得走了。”说完，她将孩子小心放在棺材里，自己躺了回去，闭上了眼。
李二郎抱起孩子，那小身子暖乎乎的，竟是个活生生的婴孩。王老三壮着胆子探了探柳娘的鼻息，却一丝也无。
回到家中，李二郎请了奶娘喂养孩子，取名李安，盼他平安长大。可自那以后，每逢黄昏，柳娘的鬼魂便出现在李家窗外，痴痴望着孩子。奶娘被吓跑了三个，邻居也议论纷纷，说这孩子是鬼胎，不吉利。
李二郎没法子，又去找王老三商量。王老三想起城外观里有个老道士，兴许有办法。
老道士听了来龙去脉，捋须道：“人鬼殊途，那柳娘因执念未散，魂魄滞留阳间。但她每日用纸钱买阳间食物喂养婴孩，已触犯阴阳之律。长此以往，不仅她自己不得超生，那孩子沾染阴气，也活不过周岁。”
李二郎一听急了：“求道长救命！”
老道士沉吟片刻：“需将柳娘尸身火化，断了她的执念根源。你可愿意？”
李二郎痛哭一场，终究点了头。
火化那日，李二郎抱着孩子来到坟前。棺木打开，柳娘面容依旧如生。老道士作法念咒，浇上清油，点起火来。火焰一起，柳娘竟在火中坐了起来，朝着李二郎怀中的孩子伸手，口中唤着：“安儿，安儿……”
孩子似乎有所感应，哇哇大哭。李二郎也泪流满面，跪倒在地：“柳娘，你放心去吧，我定将安儿抚养成人！”
说来也怪，柳娘听见这话，竟在火中微微一笑，缓缓躺下，任由火焰吞噬。
自那以后，李安这孩子再无异状，健健康康长大了。他天资聪颖，十八岁中了举人，成了咱们城里一桩奇谈。只是每年清明，李安总要去母亲坟前烧纸祭拜。那座坟虽已无尸骨，却立着一块碑，上书“慈母柳氏之墓”。
德和糕铺的王老三后来将铺子交给儿子，自己常坐在店门口，跟孩子们讲这桩往事。末了总要说一句：“这世上，做娘的心哪，死了都放不下孩子。可阴阳有道，再深的执念，也该有个了结。”
如今城南那片乱坟岗早已平了，建起了学堂。偶尔有老人路过，还会指着说：“瞧，那就是当年鬼母育儿的地方。”然后摇摇头，叹口气，继续走自己的路。
而李安后来官至知府，为官清廉，尤重孝道。他在任上兴办慈幼院，收留孤儿，说是报答亡母养育之恩。这事儿传为美谈，一直传到今天。
只是夜深人静时，德和糕铺的桂花香飘过城南，风里仿佛还有位母亲轻轻的叹息，和婴儿满足的咂嘴声。那声音很轻很轻，一不留神，就散在月色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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