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铁生站在一旁,素来刚毅的面庞此刻竟也染上几分动容。他抬手想抹把脸,终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粗粝的指节不自觉地捏紧,眼眶泛红,那股子硬气在琴声里渐渐软了,几滴泪在眶里打着转,偏生不肯落下,只任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
最是赵木陀,早已背过身去,肩膀止不住地剧烈颤抖,压抑的呜咽从喉咙里挤出来,像受伤的野兽在低声悲鸣。琴音里的每一丝悲苦,都像针一样扎进他心里,那些说不出的委屈、道不明的艰辛,此刻都借着泪水汹涌而出,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满船寂静,唯有江风拂过船篷的轻响,伴着此起彼伏的啜泣,与方才的琵琶余韵交织在一起,竟比琴声更添几分让人鼻酸的怅然。
白乐天忽起身走到门口,对着楼下扬声喊道:“伙计,取些笔墨纸砚上来!”
楼船内原本正一片笑语喧阗,被白乐天的一声大喊,像是投入静水的石子,瞬间打乱了满舱的欢洽。紧接着,各舱的客人纷纷起身,或扒着窗棂向外张望,或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板涌向廊道。一时间,原本热闹的酒桌旁空了大半,只有案上的残酒还在盏中晃荡,映着众人探向舱外的、满是好奇与探究的影子。甲板上人影攒动,此起彼伏的询问声混着江风,竟比方才的宴饮喧闹更添了几分急切。
那沉浸在琴音余韵中的伙计闻声回过头,虽不明缘由,却也麻利应道:“好嘞,客人稍候!”
不多时,伙计便托着文房四宝挤过廊道里的人群踏入房内。青鸟已拭去泪痕,见此情景心下了然,当即上前将窗边茶几上的盆栽挪开,又将两张茶几并作一处,凑成一张长条案桌。他接过伙计手中的托盘,颔首谢过,转手便利落地将笔墨纸砚一一在桌上摆开。清韵代也瞧出了几分意思,移步至案前,轻轻挽起袖角,默默研起墨来,墨香随砚池流转渐渐弥散。
白乐天望着二人默契的举动,赞许地点了点头,随即转身走向那正拭泪的女子,温言道:“娘子,可否再奏一曲?方才听娘子身世,白某感触良深,心中恰有一诗,想赠与娘子。”
女子闻言,脸上掠过一丝讶异。抬眼时,正见白乐天已稳步走到案后,提笔蘸墨,目光灼灼望向自己,满是真挚之意。
女子重又坐下,指尖在弦上稍一拧转,调紧了弦音。抬手落处,一曲新声骤起,调子较先前更显急促,如骤雨击窗、寒鸦乱啼,悲戚之意也愈发浓重,缠得人胸口发闷。
白乐天立于案前,笔随音走,墨伴情流。琴音急时,他笔锋如剑,劈啪作响;琴音咽处,他笔触沉缓,墨迹凝噎。一行行诗句在宣纸上渐次铺展,洋洋洒洒,字字都浸着弦音里的悲与痛。
雅座门口早已被闻讯赶来的人堵得水泄不通。不知是谁传了消息,说江州司马白乐天正在里面挥毫作诗,喧闹的人群竟如被无形的手按住一般,瞬间静了下来。连带着江风似乎都放缓了脚步,众人屏息凝神,目光齐刷刷投向雅座内,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生怕一丝声响惊扰了屋内的灵感。有人不自觉地攥紧了袖角,有人踮着脚望向门缝,满是期待的眼神里,映着对这位诗坛大家新作的无限渴盼。
雅座之内,青鸟与清韵侍立一旁,早已看得入了神。她们的目光紧紧追随着白乐天手中那支毛笔,看它在宣纸上时而疾走如飞,墨痕如骤雨倾泻;时而轻拢慢捻,笔触似流云徘徊。直到笔锋骤然一顿,最后一点墨落在纸上,白乐天缓缓搁笔,青鸟才轻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提起那张墨迹未干的宣纸,清越的声音随之响起,一字一句吟诵开来: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
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沉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
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
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
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
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
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
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
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
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
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满座之人本就浸在琴音的凄切中,此刻闻得这直抵人心的诗句,更如被重锤击中,一时间纷纷抬手掩面,泪水从指缝间涔涔渗出,啜泣声在舱内轻轻漾开。
青鸟转眸望向白乐天,见他胸前衣襟早已被泪水浸透,眼神却空蒙地投向远方,似仍沉溺在方才的琴音里,久久未能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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