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那弦音:大弦嘈嘈,如急雨拍打着船篷,沉甸甸的力道直透耳膜;小弦切切,似私语萦绕耳畔,绵密得缠人心肠。嘈嘈切切交杂处,恰似大珠小珠争先恐后坠入玉盘,脆响里带着圆润的韵致,错落成一片清越的欢腾。忽而调子一转,弦音婉转如黄莺穿柳,在繁花深处啼出流丽的婉转;转瞬又低回如幽泉咽石,在滩涂浅濑间漾开压抑的呜咽。
渐而渐地,弦音沉缓下来,如冰泉冷涩,丝丝缕缕凝在半空,终至悄然停歇。可那静默里,却似有万千幽愁暗恨在悄然滋长,缠得人心头发紧 —— 当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陡然间,弦音骤起,如银瓶乍裂,水浆迸溅得惊心动魄;又如铁骑突奔,刀枪齐鸣震彻江天,那股磅礴气势直教人屏息。
曲终之际,她执拨向弦心一划,四根弦同时发出裂帛般的锐响,戛然而止。余音却似带着生命,在江面上久久回荡。周遭船只皆寂然无声,众人仍沉浸在那跌宕的旋律里,唯有江心那轮明月,静静洒下清冷的光辉,映着满船的沉醉。
一曲终了,她将拨子轻插入弦间,理了理衣襟,神情间带着几分庄重。稍顿片刻,才缓缓开口,诉说起自己的身世。
“小女子本是京城人氏,家就住在虾蟆陵下。” 她轻声道,“自幼师从穆、曹二位善才学弹琵琶,十三岁便已技艺初成,在教坊中也算得上数得着的人物。”
那时节,她一曲既罢,连善才都要颔首叹服;加之容貌才情出众,常惹得同行暗暗嫉妒。五陵年少子弟为博她一笑,争相送上缠头,一曲弹毕,红绡锦缎堆得盈箱满箧。日子里尽是宴饮欢笑,与那些富家子弟们猜拳行令、彻夜笙歌 —— 打节拍时,钿头银篦敲得碎了也不在意;酒酣耳热处,血色罗裙溅上酒渍亦浑然不觉。
“那般热闹快活的日子,一天天地混过去,竟从未想过要珍惜。” 她说到此处,声音里添了几分怅然,似有无限往事在心头翻涌。
众人皆屏息凝神,连呼吸都似怕惊扰了这份沉郁,只默默听她继续诉说:”然而世事无常,命运的轮盘总在不经意间转向。后来,弟弟从军远戍,阿姨也撒手人寰。岁月催折,奴家的容颜渐渐褪去了往日光彩,门前的车马也一日稀过一日,再无从前的喧闹。“
她长叹一声:“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嫁作商人妇。可商人眼里只有利禄,素来轻情寡义。前月里,他又去浮梁买茶,将我一人孤零零抛在江口的空船之上。每到夜幕降临,我便守着这舱冷船空,看那明月绕船而行,寒江浸骨,满船的孤寂与凄凉,恐怕比江水还要浓重几分。“
她抬起头来之时,眼中已满含泪水,“夜深人静时,我常梦见少年时的热闹光景 —— 那些宴饮欢笑、锦缎缠头,历历如在眼前。可一梦醒来,唯有冰冷的船板、呜咽的江风相伴,唯有泪水浸湿的枕席,点点都是今昔对照的酸楚。”
白乐天听罢她的身世,心中不禁百感交集,一声长叹里满是唏嘘。他暗自思忖:自去年离了长安,被贬来这江州,便常卧病在身。这地方哪比得京城的繁盛?终年听不到丝竹雅乐,耳畔只有寂寥。所居之处临近湓江,地势低洼潮湿,周遭尽是黄芦苦竹,一派萧索。从早到晚,入耳的不是杜鹃泣血般的哀啼,便是猿猴凄厉的啸叫,愁肠都要被搅碎了。纵是春江花朝、秋月良夜这般好时节,也只得一人独酌,对着空杯遣怀。偶有山歌村笛传来,那声音粗鄙嘈杂,刺耳得教人难挨。可今夜,听得她这琵琶一曲,竟如闻仙乐,只觉耳目为之一新,心中的波澜久久不能平息。
琴音余韵未散,早已牵得满座人心弦震颤。
青鸟垂眸静听,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袖。女子弦间的悲戚,竟像一双无形的手,轻轻拨开了他心底最软的那处 —— 自知晓母亲是狐狸化身,遭朝廷通缉那日起,同门师兄的冷眼便如冰锥般刺心,镇灵使更是步步紧逼,丝毫不见容情。他只得敛了本相,日日易容改扮,方能寻些空隙,勉强自在出入。他本对音律一知半解,可此刻弦音里的漂泊与委屈,偏生撞得他心口发紧,眼眶一热,泪珠便顺着脸颊滚落,砸在衣襟上洇出细碎的湿痕。
身旁的清韵代早已别过脸去,团扇紧紧攥在手中。琴声里的压抑,多像她这些年在深宅大院里的日子 —— 父亲的疼爱是真,可一言一行皆要依着家规、顺着父意,纵有万般不愿,也只得把性子磨得温顺,将委屈咽进肚里。此刻那弦音忽高忽低,像极了她心底反复拉扯的挣扎,先前强撑的端庄再也绷不住,泪水终是越过眼角,顺着下颌线无声滑落。
王秀荷与王仙君虽不懂什么乐理,却被那琴声里的苦意攥住了心。姐姐紧紧攥着弟弟的手,往事如潮水般涌来:早逝的父母、相依为命的艰难、圣灵教里的死里逃生…… 每一段都浸着血泪。琴音里的悲切,分明就是他们姐弟俩未说出口的苦楚,不等多想,泪水已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滚滚落下,砸在衣襟上湿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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