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听此只是不语,许久才长叹一声:“以一己之身挺身国事之难,又续萧氏数年之荣。朝云那孩子素来是个有主意的,此番之事的确像她的风骨。当年先帝虽格外恩典萧家,却仍是收了豫南王的兵权。更何况当今皇帝与豫南王并无情分可言,朝云是怕萧家势不过今朝,故宁舍一身红妆以尽臣工之心,护萧氏无虞。”
竹霜忍着难过安慰她:“皇上看重长公主,特下诏命国君亲去梧州之地迎亲,且在其地修筑望京别苑,飞檐斗拱皆仿京中样式,一应器物俱按宫中规格,准长公主居留半载以慰乡情。若来日公主思念故土,可上表陈请,皇上批示后令由澍和王室护送公主归省,公主可再见族亲。”
太皇太后心有凄楚,饶是满腹沉息,却终化作一缕薄烟轻轻叹出:“外头的荣耀再重,印信再尊,终究是在千里之外的异乡。那望京苑纵使栽得满城京花,也不及长在自家院落里,能日日见着亲人往来,听着笑语绕梁。乡关路遥,山长水阔,便有金帛堆案,臣属环伺,又如何能抵过此身晏然于故土。”
不独太皇太后黯然,皇后宋湘宁等平日同萧静妧交好的后妃亦不免心怀戚戚。
这日,宋湘宁来看望皇后与大皇子,皇后气色稍好了些,微有嗔责:“你如今月份大了,合该在宫里安生养着,又何必费心跑来这里。”
宋湘宁笑意融融,却掩不住眉间忧思:“嫔妾心里发慌,想来娘娘这里坐坐。”
话为出口,她的眼圈便先红了一红:“娘娘,朝云之事,想必您也闻知了。虽说是以睦邻使之名定邦安国,可无论如何粉饰,终究逃不过‘远嫁’二字。南徼苦瘴之地,又千里别亲,豫南王府门庭赫奕,朝云亦算得金枝玉叶,绍京贵女所不及,如今却也迫得此番凉薄之境,嫔妾……”
未及她说罢,皇后便皱眉打断了她:“何为‘凉薄’之境?玥宝仪,你纵使身怀龙嗣,也需谨言慎行。”
宋湘宁一怔,方知觉悔怍道:“嫔妾失了分寸,多谢娘娘提点。”
皇后徐徐视了她一眼,替她道出心中之言:“你是怕若腹中是位公主,来日也免不了有进蕃和戎之困。”
见宋湘宁忍泪低头,俨然被说中心事。皇后心中亦是悠悠难平。同为女子,她于萧静妧怜生芝焚蕙叹之相惜;同为人母,她于宋湘宁更怀共感殊深之伤情。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寥寥数句,道尽了她一生经营。皇后微微叹了一声,和婉道:“你如今有着身子,万事当多顾着自身些。齐国长公主的旨意终究是她自己求来的,她心里自有计量。你若放心不下,待来日她进宫之时,你可慰解一二。”
见宋湘宁哀哀应是,她遂转了话头,复问道:“章贵人还好么?”
宋湘宁睫羽略垂,轻声道:“晴霖和倩画回宫时是用担床抬着回来的,身上伤痕遍体不忍直视,许姐姐伤心异常,请了太医来看,照顾时恨不能事事亲为,一面心里又自责不已。我看姐姐精神不大好,也不敢多劝,只得每日略陪她坐坐便出来。”
觉到眼角有些许湿意,她忙侧首拭去,口中忙起话问道:“殿下近来可还好么?”
而皇后眼下却最是听不得这话,忍了忍眸中将溢出的泪水,声音蓦地发闷:“承儿好一时歹一时的,连着几夜睡得都不安稳,只迷瞪着唤冷唤热,本宫这心每日真比火焚还煎熬。”她略平了平气息,喟然哀叹一声,转身向偏殿而去,“你来看看他罢。”
宋湘宁看着锦衾下气虚体弱的孩童,面白亏血,肤色薄如绡纱,尤是劳怯不胜。此刻双眼紧闭,气息轻若断了线的纸鸢,让人的心紧紧揪着,不敢松懈。
心头渐渐漫上些许苦涩,宋湘宁暗暗惜惋,别过目光,不忍再看。说话的声中亦含了几分唏嘘之意:“嫔妾记着殿下去岁秋狝时尚还活泼康健,好端端的,如何便变成这般。”
皇后眼尾发红,眸中无限哀怜:“是我这个母亲没用,承儿自从十月怀胎生下后,便远不似其他孩儿那般健硕。从小药物就没断过,哪怕一日不吃饭,也不能停了药。我身子不好,连累得我的孩子也这般多病。乐康足岁时被一场风寒夺了性命,如今承儿又是这般,难不成我便这样福薄,连一个亲生的孩子都留不住!若是我造下什么罪果孽因,报应冲着我来便是了,何苦不饶过我的孩子,叫他们受这份罪!”细碎的呜咽从她的口中沥出,泪水也如春雨般霏霏不绝。皇后为顾得体面,只抬起衣袖,用腕间绫罗拂去满面潸然。
宋湘宁听着心里安能不发酸,将手中方帕递与她,轻婉劝道:“皇上与娘娘是这天底下最有福气的夫妻,生出来的孩子自然也是降尔遐福,维日不足。恐怕是殿下如今尚且年幼,禁不住这些福泽,待往后日渐大了,定然会岁岁长安,福慧双修。”
她垂眸阖下眼底酸楚,踌躇几番,轻声问道:“恕嫔妾说句冒昧的话,殿下的身子不好,看着却不像是偶感时疾,娘娘屡屡推避皇上,为何不对皇上说真话呢?嫔妾想来,皇上还是很心疼娘娘与殿下的。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娘娘若想了却心结,还需想明白了才好。有些事,既求不得,便不必求。娘娘与皇上结发为夫妻,恩深义重,想来互鉴真心,没有什么是迈不过去的。”
皇后眼中一片漠然,眉间染上几分近乎冷情冷意的清明:“皇上知道了,宫里的嫔妃就都知道了。下一步,前朝的大臣们也就知道了。皇上与朝臣们正满心满意地修缮着储英殿,有此风声一出,会让他们如何做想呢?”
“娘娘……”宋湘宁看着她的神色,陌生得让她有些恍惚,一瞬间竟不敢相认。
皇后淡淡嗤了一声:“本宫可以不在意,虞家却不能。没了有虞家血脉的皇嗣,虞家往后会当何以自处?他们想让本宫拖下去,直拖到本宫的妹妹进了宫,拖到我们两人中能有一个再生下皇子,助长虞家在前朝的威势,他们才能安心哪。本宫生在虞家,长在虞家,身体发肤皆受之虞家。此等恩情,本宫要用一生一世来还清,方不枉受虞家之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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