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州任城的秋老虎,总带着股黏腻的热。杨洵正在院里翻晒新收的谷子,额头上的汗珠子滚进眼里,涩得他直眨眼。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没等他直起身,同村在驿站当差的王二就撞了进来,脸憋得通红:“杨洵!杨洵!广州来的信!你叔父……你叔父他没了!”
杨洵手里的木锨“哐当”掉在地上,谷子撒了一地。他冲到王二面前,抢过那封皱巴巴的信,手指抖得拆不开火漆。信纸是岭南特有的粗麻纸,墨迹被汗水洇得发蓝,寥寥数语写着:广州观察推官杨纬,积劳成疾,卒于任上,丧暂厝广州,待家人赴领。
“叔父……”杨洵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眼泪突然就涌了上来。他最后见叔父,还是三年前杨纬赴广州上任时。那天也是这样的秋日,杨纬穿着件半旧的青布官袍,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拍着他的肩膀说:“阿洵,我此去岭南,千里迢迢,家中诸事,就托你多照看。记住,做人要直,做事要公,莫负了‘杨’字这一撇一捺。”
杨纬是任城出了名的善人。年轻时在家乡教过书,教的不是四书五经,而是如何奉养父母、如何和睦邻里,学生们都说,杨先生讲的“孝弟”,比书本上的字还暖。后来中了进士,被派到广州做观察推官,管刑狱诉讼,当地百姓都说他断案如神,更难得的是心慈——有次审一个偷米的少年,得知少年是为了给病母换药,杨纬不仅没罚,反而自掏腰包给少年母亲请了大夫,还送了半袋米,只告诫少年:“穷不是偷的由头,要堂堂正正挣钱糊口。”
这样的人,怎么就突然没了?杨洵蹲在地上,看着散落的谷子,像看见叔父临走时那双布鞋上的泥——他总说广州多雨,路滑,却舍不得买双好鞋,省下来的钱,都给了狱里那些无家可归的犯人买棉衣。
消息很快传遍了任城。杨纬的老邻居们都来了,有提着一篮鸡蛋的老婆婆,有扛着块新做的棺木板材的木匠,还有当年听过他讲课的后生,红着眼圈说要去广州接丧。杨洵一一谢过,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叔父在广州无亲无故,这丧,怕是要等些时日才能回来。
夜里,杨洵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墙上挂着的那幅《孝经》拓片上,那是杨纬亲手抄的,笔力遒劲,每个字都像站着的人。他想起叔父常说的话:“人这一辈子,不求官多大,只求对得起良心,对得起‘忠孝节义’四个字。”
迷迷糊糊间,他好像听见院里有马蹄声,“嗒嗒”的,轻得像幻觉。
叔父的丧还没从广州运回,任城的日子却还得照样过。杨洵每日除了打理田亩,就是往村口的驿站跑,盼着能有广州的消息,却总失望而归。王二说,岭南路远,又逢雨季,车马难行,怕是要入冬才能到。
这日午后,日头偏西,正是晡时。杨洵在屋里整理叔父留下的书稿,那些关于刑狱的札记,字里行间都是“慎刑”“恤民”的字眼。他看得入神,突然觉得一阵昏沉,头重脚轻,像喝了半斤米酒,眼皮子直打架。
“阿洵。”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温和得像春日的风。杨洵猛地抬头,看见一个穿青布官袍的身影站在门槛外,面如冠玉,三缕短须,正是他日思夜想的叔父杨纬!
“叔父!”杨洵惊得站起来,椅子被带得往后滑了半尺,“您……您不是……”
杨纬笑了笑,走进屋,步伐轻快,全然不像生病的样子。他身上的官袍还是那件半旧的,袖口磨出了毛边,腰间的玉带却擦得锃亮。身后跟着两个随从,穿着皂衣,腰佩短刀,神色肃穆,却不说话。
“坐吧。”杨纬在炕沿坐下,目光扫过桌上的书稿,“这些札记,你且收好,或许将来有用。”
杨洵这才如梦初醒,“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个响头:“叔父,您……您这是回来了?广州的信说您……”
“那信没说错。”杨纬扶起他,神色坦然,“我确是死在任上了。只是如今有了新差事,特来告诉你一声。”
“新差事?”杨洵愣了,看着叔父的脸,分明是活生生的人,说话有气,身上还有股淡淡的墨香,和他生前一模一样。
“嗯。”杨纬点点头,语气带着几分郑重,“我如今在阴间当差,做忠孝节义判官。”
“忠孝节义判官?”杨洵从未听过这官职,只知道阴间有阎罗王、判官、牛头马面,却没听说过这样的官名。
“此官专主人间忠臣、孝子、义夫、节妇之事。”杨纬解释道,手指在桌上轻轻点着,“谁家有孝子为亲尝药,谁家有节妇守寡抚孤,谁家有忠臣死谏,谁家有义夫舍身救友,这些事,都归我管。查实了,便记在簿上,将来阴间论功,阳间也会有善报。”
杨洵听得目瞪口呆,一时不知该信还是该疑。他伸手想去碰叔父的袖子,却觉得指尖一凉,像触到了晨露。
“叔父,您……您还会回去吗?”他想起广州的灵柩,心里一阵发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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