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乡旧雨
三乡的晨雾总带着股槐花香。
陈彝爽把书卷往案上一推,揉了揉发酸的脖颈,抬头就见周茂方正对着窗外出神。窗台上的春藤爬了半架,绿得透亮,周茂方的手指在藤叶间轻轻点着,像是在数叶片的纹路。
“又在偷懒。”陈彝爽笑着扔过去块点心,“还有半年就要大比,你这模样,是打算让我独个儿去长安看榜?”
周茂方接住点心塞进口里,含糊不清地嘟囔:“急什么,我这是养精蓄锐。”他转过身,阳光斜斜落在他脸上,把那点不以为然照得明明晃晃,“再说,你我兄弟,谁中不是一样?”
陈彝爽挑眉。他与周茂方同是福昌人,在三乡这处学馆同窗三载,住的是隔壁屋,睡的是同款木榻,连砚台都是从同一个市集淘来的粗陶货。周茂方比他年长两岁,心思活络,写文章时总爱别出心裁,只是性子懒,常常日上三竿才爬起来赶功课。可真到了琢磨经义的关头,那双眼睛亮得能照见人心里去。
“不一样。”陈彝爽认真道,“你我发过誓的,将来不管谁先出头,都得拉对方一把。”
周茂方拍着他的肩笑:“忘不了忘不了。将来你做了大官,可别忘了给我谋个清闲差事,能天天喝酒晒太阳那种。”
学馆后院的老槐树簌簌落着花,两人坐在石桌上,就着花香分食一碟酱菜,日子像浸在蜜里的桂花糖,慢腾腾地甜。那时谁也没想到,这三乡的风,会吹得人各天涯,更没想到,有些誓言说出口时有多热,后来就会变得有多凉。
二、红痕
陈彝爽中第那天,三乡的鞭炮响了整整半日。
他骑着披红的马游街,看见周茂方挤在人群里笑,手里还举着他俩常喝的那坛青梅酒。晚上庆功宴散了,两人坐在学馆的老槐树下,周茂方给他斟酒,忽然叹口气:“还是你厉害。”
“等明年你再考,保管比我强。”陈彝爽拍他的背,“到时候咱兄弟俩,一个在朝,一个在野,也好有个照应。”
周茂方没接话,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
半年后,陈彝爽要去蓬州仪陇赴任,做个七品县令。他特意回了趟家,郭愔家的女儿早在他中第时就许了他,如今正好随他同去。郭氏是个巧手女子,嫁过来这半年,家里的窗纱、被褥,全是她亲手织的,连陈彝爽的书袋,都被她绣上了枝兰草。
出发前几日,郭氏在院里绷了张竹架,把自己织了大半年的染缣铺在上面。那缣布是她用苏木和茜草染的,红得像天边的晚霞,摸在手里绵密厚实。
“这是给婆婆做件长衫。”她笑着对陈彝爽说,手里的剪刀正细细裁着领口,“咱去了蓬州,不知何时能回来,让娘穿件我做的衣裳,也算我在她身边了。”
陈彝爽凑过去看,就见她指尖灵活地转着剪刀,忽然“呀”地低呼一声。剪刀尖不小心划到了食指,血珠一下子冒了出来,滴在红缣上,晕开一小朵暗紫的花。
“快别动!”陈彝爽赶紧去拿布条,郭氏却按住他的手,小心地把染了血的那块布料挪到衣襟的位置,轻声道:“这样也好。娘见了这血痕,就知道我做这衣裳时多上心——连手指头都给剪破了呢。”
她把血痕绣成朵小小的石榴花,针脚细密,不细看竟瞧不出是补的。送衣裳给婆婆那天,老太太摸着衣襟上的石榴花,眼泪掉在缣布上,晕开一小片深色:“我的儿,这一路远,可要好好的。”
陈彝爽看着郭氏给婆婆磕头,忽然想起周茂方。他特意去学馆找了趟,见周茂方还在埋头苦读,桌上堆着高高的书卷。
“跟我去蓬州吧。”陈彝爽坐在他对面,“县里正好缺个文书,你去了,咱俩还能像在学馆时一样,夜里喝喝酒,聊聊经义。”
周茂方抬起头,眼里有红血丝,却亮得惊人:“真的?”
“当然。”陈彝爽笑,“你还信不过我?”
周茂方把笔一扔,站起身:“走!”
那时陈彝爽的儿子陈义郎刚满两岁,圆滚滚的,见了周茂方就咯咯笑,伸手要抱。周茂方总爱把他架在脖子上,在院里跑圈,逗得孩子笑声能传到街尾。郭氏常笑着说:“茂方兄对义郎,比亲爹还上心呢。”
陈彝爽听了,心里暖烘烘的。他想,这辈子能有这样的兄弟、这样的家,也算没白活。
三、巴江血
去蓬州的路,比想象中难走百倍。
出了三乡,过了秦岭,路就渐渐险起来。尤其是离仪陇还有五百里地那段,全是悬崖峭壁,脚下是奔腾的巴江,江水绿得发黑,浪头拍在礁石上,溅起的水花带着股腥气。
那日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周茂方让仆夫们先走:“去前面的邮亭备些酒菜,我跟彝爽兄再歇歇脚。”仆夫们赶着马车走了,只剩他和陈彝爽牵着马,慢慢走在栈道上。
栈道是在崖壁上凿出来的,窄得只能容一人一马并行,旁边就是万丈深渊,风一吹,人都打晃。陈彝爽牵着马,忽然想起郭氏叮嘱的话:“过巴江时当心些,听说那江里有水怪,专拖过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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