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怕,我不是坏人。”门外的人轻笑一声,“我是胡二姊,园吏大爷让我来给你送点吃的。”
马燧犹豫了一下,挪开木棍。门口站着个高个女子,穿着粗布衣裳,头发用布巾包着,手里拎着个布包。月光从她身后照过来,勾勒出纤细却挺拔的轮廓。她见马燧满身污秽,也没嫌恶,只是把布包递过来:“快吃点吧,熟肉和胡饼,还热着。”
马燧接过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两大块酱牛肉和几张热乎乎的胡饼,香气瞬间压过了他身上的臭味。他狼吞虎咽地塞了半张饼,才想起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园吏大爷说你可能会来这儿。”胡二姊走进屋,目光扫过破屋的角落,“护戎的人还在搜你,今夜肯定会搜到这儿来。”
马燧手里的胡饼差点掉在地上:“那怎么办?我已经没地方可去了!”
胡二姊没说话,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倒出些灰白色的粉末,在屋子中央撒了道笔直的线,从门口一直延伸到后墙,像道无形的屏障。
“这是我家传的法子,”她拍了拍手上的灰,“你待在线这边,千万别过界。不管看见什么,都别出声,别乱动。”
马燧看着那道灰线,半信半疑:“这……有用?”
“信不信由你。”胡二姊说完,转身就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他一眼,“对了,我家在南边的胡家庄,要是能活过今晚,就来找我,我给你弄身干净衣裳。”
门被轻轻带上,破屋里又只剩下马燧一个人。他盯着那道灰线,心里七上八下。可除了相信,他别无选择。
夜半时分,破屋外面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有人在扒窗户。马燧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握紧了怀里的石头,眼睛死死盯着门口。
“吱呀——”门被推开一条缝,一道绿光从缝里挤进来,在地上投下扭曲的影子。紧接着,一个怪物钻了进来——足有一丈高,赤发像钢针似的竖在头上,身上披着锈迹斑斑的铁甲,爪子又尖又长,像野兽的利爪,手里还攥着柄短刀,刀身上沾着暗红的血。
是夜叉!
马燧吓得差点喊出声,死死捂住嘴,浑身抖得像筛糠。他在书上见过夜叉的画像,说它们专吃活人,尤其喜欢啃书生的骨头。
夜叉的绿眼睛在屋里扫了一圈,很快就盯上了缩在角落的马燧。它咧开嘴,露出尖利的牙,发出“嗬嗬”的怪笑,一步步朝他走来。
马燧闭上眼睛,心想:完了。
可预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他悄悄睁开眼,只见那夜叉走到灰线边缘,突然像撞在了一堵无形的墙上,怎么也迈不过去。它暴躁地用爪子去扒灰线,指尖刚碰到粉末,就冒出一股白烟,发出“滋滋”的声响,夜叉疼得嗷嗷叫,连连后退。
原来如此!
马燧的心稍微定了定,看着夜叉在灰线另一边焦躁地转圈,爪子在地上划出深深的沟痕,却始终不敢越过那道看似脆弱的灰线。
折腾了约莫一个时辰,夜叉似乎累了。它暴躁地踹了踹土墙,然后拽过墙角的一扇破门板,蜷在上面,很快就发出了震天的呼噜声。
马燧松了口气,却不敢睡,眼睛瞪得溜圆,盯着灰线那边的夜叉,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就在这时,破屋外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呵斥声——是护戎的卫兵!
“仔细搜!护戎大人说了,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
马燧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他看见卫兵举着火把冲进屋里,火光照亮了夜叉庞大的身躯。
“妈呀!怪物!”一个卫兵尖叫起来。
夜叉被吵醒,猛地睁开眼,绿光大盛。它抓起短刀,像一道黑影扑了过去。卫兵们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想跑,可夜叉的速度比风还快,只见刀光一闪,惨叫声就响彻了整个破屋。
马燧缩在灰线这边,死死捂住眼睛,不敢看那血腥的场面。直到外面彻底安静下来,他才敢透过指缝往外瞧——地上到处是断肢和血迹,卫兵们已经没了气息,夜叉正蹲在尸体旁,大口大口地啃食着,铁甲上溅满了暗红的血。
马燧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忍着没吐出来。
夜叉吃饱后,用爪子抹了抹嘴,绿眼睛扫过灰线这边的马燧,却像是没看见似的,慢悠悠地走出破屋,消失在晨雾里。
天彻底亮了。马燧颤抖着爬过灰线,踩在冰凉的血水里,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不敢回头,一口气跑出了荒树林,朝着胡二姊说的胡家庄方向狂奔。
后来,马燧果然在胡家庄找到了胡二姊。她给了他一身干净的衣裳,又煮了锅热粥。马燧问起那道灰线,她只说是“祖传的避邪药粉”,再不肯多说。
“你接下来打算去哪?”胡二姊问。
马燧喝着粥,突然想起自己那篇被扔在地上的策论:“我想去长安,找机会把我的边防策论递上去。”
胡二姊笑了:“好志气。路上要是再遇着麻烦,就找撒灰线的人。”
马燧记住了这句话。他离开胡家庄后,一路南下,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在长安得到了赏识,一步步走上了将官之路。他治军严明,作战勇猛,成了镇守一方的大将,连皇帝都称赞他“有古之良将风”。
可他再也没见过胡二姊。有人说她嫁去了远方,有人说她进山当了道姑,还有人说她早就不在人世了。
马燧成了大官后,在府里设了个小小的祠堂,里面没有牌位,只有一个装着灰白色粉末的小布包,和一张画着胡二姊轮廓的画像。每到春秋祭祀,他都会亲自斟上一杯酒,对着空座洒下去。
“那年冬天,若不是你那道灰线,”他总是轻声说,“哪有后来的马燧。”
旁边的副将不解:“将军,您总说‘灰线’,到底是道什么线?”
马燧放下酒杯,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像是在看很多年前那辆颠簸的粪车,看那个站在破屋门口的高个女子,看那条在月光下泛着微光的灰线。
“是救命的线,”他说,“也是让人记一辈子的线。”
北方的风又起了,刮过将军府的屋檐,像在诉说一个关于粪车、灰线和无名女子的故事。故事里的少年早已长成了顶天立地的将军,可那道灰线,始终横在他记忆里,清晰得像昨天刚撒下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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