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夏天,热得像口密不透风的蒸笼。太阳把石板路晒得能烙饼,空气里飘着一股说不清的味——是江水的腥气,是草木的腐气,还有点若有若无的甜,甜得发腻,那是瘴气的味道。杜万的哥哥杜明,正蹲在县衙的门槛上,手里攥着块湿透的帕子,一下下擦着脸。
“大人,船备好了。”衙役在旁边禀报,声音压得很低。
杜明点点头,没说话。他来岭南做县尉,刚满半年。半年前,他带着妻子柳氏坐船南下,一路风光正好,柳氏还说要在江边种些芙蓉,等花开了就酿芙蓉酒。可到任没三天,柳氏就中了瘴气,上吐下泻,皮肤一天天发青,没撑过五天就去了。
那时候正是六月,暑气最重,尸体根本存不住。杜明忍着眼泪,找了张厚实的苇席,把柳氏裹了三层,又请了两个土工,把她葬在城外的悬崖边——那里地势高,临江,柳氏生前总说喜欢看水。
如今任期已满,杜明要带着柳氏的尸骨回长安。他心里堵得慌,总觉得对不住她。船停在江滩上,帆耷拉着,像只没精打采的鸟。杜明跟着土工往悬崖上爬,山路陡得很,石头上长满了青苔,稍不留意就会滑下去。
“就在那棵老榕树下。”杜明指着前方。半年前他亲手在坟头栽了棵榕树苗,如今竟长到一人高了,气根垂下来,像些乱糟糟的绳子。
土工拿着铁锹开挖,没几下就碰到了东西——是苇席。杜明的心揪紧了,别过头不敢看。可土工挖了半天,突然“咦”了一声:“大人,不对劲啊。”
杜明猛地回头。苇席被挖出来了,裹得好好的,可轻飘飘的,像空的。他冲过去,颤抖着解开苇席——里面只有些泥土和几根烂掉的布条,哪有柳氏的尸骨?
“人呢?”杜明的声音发颤,“这不可能!你们是不是挖错地方了?”
“没错啊大人,”土工指着旁边的榕树苗,“您看,树苗都长这么高了,就是这儿。”
杜明瘫坐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尸骨去哪了?被野兽刨了?可这悬崖边,除了些飞鸟,连野狗都爬不上来。他望着江水,浪涛拍打着崖壁,发出“哗哗”的响,像是柳氏在哭。
“再找找。”杜明咬着牙站起来,“顺着这崖壁的小径往上走,说不定……说不定被什么人移走了。”
小径藏在崖壁的缝隙里,窄得只能容一个人过,旁边就是万丈深渊,江水在底下翻着白浪。杜明走得很慢,手紧紧抠着岩石上的凹痕,冷汗把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他看见前面有个石窟,洞口被藤蔓挡着,隐约有微光透出来。
他心里一动,拨开藤蔓钻了进去。石窟不大,借着从崖缝透进来的光,杜明看见角落里坐着个人——赤着身子,皮肤是青黑色的,头发长得拖到地上,像堆乱糟糟的水草。可那张脸,纵然瘦得脱了形,纵然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杜明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柳氏?”他吓得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你……你还活着?”
那人缓缓转过头,正是柳氏。她看见杜明,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又迅速沉下去,变得木木的。她怀里抱着个孩子,用块破烂的兽皮裹着,孩子睡得正香,小脸皱巴巴的,皮肤是暗紫色的。旁边的石头上,还躺着个稍大些的,大概一两岁的样子,正睁着眼睛看他,眼珠是金色的,瞳孔竖着,像条小蛇。
“你……”杜明话都说不囫囵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
柳氏没说话,只是捡起块尖锐的石头,在地上慢慢划。她的指甲又黑又长,像鸟爪,划在石头上“咯吱”响。
“我被夜叉救了。”
这几个字歪歪扭扭的,杜明却看得清清楚楚。他想起岭南的传说,说深山里有夜叉,专在瘴气重的地方游荡,有时会救人,有时会吃人。
“那这孩子……”杜明指着她怀里的婴儿。
柳氏又划:“这两个孩子是我生的。”
“生的?”杜明脑子“嗡”的一声,“你中了瘴气死了……不对,你没死?那这半年,你一直在这儿?”
柳氏点点头,又摇摇头,似乎说不清。她指了指地上的孩子,又指了指洞外,眼神里满是焦急。
就在这时,洞外传来一声吼,不是人的声音,像兽吼,又带着点金属摩擦的锐响,震得石窟顶上的碎石哗哗往下掉。
柳氏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猛地把怀里的婴儿塞给杜明,又指了指那个金色瞳孔的孩子,示意他一起带走。然后她推了杜明一把,嘴巴张了张,发出“嗬嗬”的声,像是在说“快走”。
“你跟我一起走!”杜明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凉,像块石头,“我带你回家!”
柳氏用力甩开他的手,指了指洞外,又指了指自己,摇了摇头。洞外的吼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沉重的脚步声,地面都在轻微震动。
“夜叉回来了,会杀了你!”柳氏终于挤出几个字,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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