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一年入秋的风,裹着关外过来的寒气,头一遭往保定府南乡的土路上钻时,王老实正把最后一捆生丝往独轮车上捆。麻绳子勒进掌心老茧里,他弯腰拽紧绳头往车把下的铁环里绕,三圈过后狠命一拽,指节攥得发白——这车上的东西,是东家从苏州收来的新丝,要赶在九月初九前送进保定府城的恒昌绸庄,误了日子,他这大半年的脚力钱就全得扣了。
“王大哥,这天眼看要变,你不再歇半炷香?”帮着搭把手的邻居李二柱递过来半块贴饼子,“我家婆娘刚烙的,热乎。”
王老实直起身,后腰“咔嗒”响了一声。他接过贴饼子咬了一大口,粗粝的玉米面混着些许盐粒,咽下去暖了暖空了大半天的肚子。“不歇了,”他指了指西边天上堆着的乌云,“那云走得快,赶在落雨前翻过卧牛坡,今晚就能在坡下的大车店落脚。”
李二柱往坡那边瞅了瞅,眉头皱起来:“卧牛坡那道坎儿,往常你空车走都得喘,这满车丝少说三百斤,你一个人……”
“没事。”王老实拍了拍车辕上磨得发亮的木头,这独轮车跟着他五年了,车轴上裹着桐油,推起来只偶尔响一声。他把剩下的贴饼子塞进怀里,又紧了紧腰间的粗布腰带——腰带里缝着几个铜板,是他给家里娃娃留的糖钱。“走了,等我回来,找你喝两盅。”
说着,他把车把往肩上一扛,右手扶着右边的车杆,左手往后勾着车尾的平衡绳,脚尖往地上一蹬,独轮车“吱呀”一声,顺着土路往南去。李二柱站在原地瞅着他的背影,看着那车把几乎要嵌进他瘦得见骨的肩膀里,叹了口气,转身往村里走——这年月,谁活着都不容易。
王老实今年四十二,脸上的皱纹比同龄人深得多,眼角眉梢总攒着股疲气。他是三年前从山东逃荒来的保定府,原先是种庄稼的,黄河决堤冲了地,爹娘没了,他带着媳妇和两个娃娃一路西迁,最后在南乡的王家庄落了脚。东家见他老实本分,又有把力气,便让他当了脚夫,专跑南乡到府城的路。这趟活计他上心,一来是丝货金贵,二来是东家说了,送完这趟,给加两百文钱,够给小儿子扯块布做件过冬的棉袄。
起初的路还算好走,土路虽坑洼,却平展。独轮车的轮子压过地面,留下一道深沟,车斗里的生丝用油布盖着,随着车轮的晃动轻轻起伏。王老实走得稳,一步一步,脚掌贴着地面,每走十步便换一次肩——左肩负重久了发麻,换右肩时,得先用手托着车把,身子往侧边一倾,让肩膀慢慢接住力道,不敢猛动,怕车晃了,丝捆掉下来。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风更凉了,天上的乌云压得低,远处的卧牛坡已经能看见轮廓。那坡确实像一头卧着的牛,坡底到坡顶足有二里地,前半段还缓,后半段却陡得厉害,最陡的地方,几乎要仰着身子往上推。王老实记得去年冬天,有个脚夫推着一车煤炭上这坡,走到半道没了力气,车往回滑,连人带车滚了下去,腿断了,到现在还在家躺着。
他在坡底的老槐树下停了脚,从怀里摸出葫芦,喝了两口温水。水是早上从家里带的,已经温凉,顺着喉咙下去,润了润干得发疼的嗓子。他抬头往坡上看,土坡上的草已经黄了,被风吹得往一边倒,坡面上有两道深深的车辙,是常年累月脚夫们推车上坡压出来的,算是天然的“轨道”。
“得趁力气足,一口气冲上去。”王老实对自己说。他把葫芦塞回怀里,又检查了一遍油布——生丝怕潮,要是被雨打湿,可不是扣钱的事,他赔都赔不起。确认没问题后,他蹲下身,把车把牢牢架在右肩上,这次没换肩,右肩比左肩结实些,能扛更久。左手死死攥住车杆,右手往后伸,抓住车尾的平衡绳,身子往前弓着,几乎要贴到车斗上。
“起!”他低喝一声,右腿先使劲,脚掌蹬进土里,带着车身往前挪了半步。独轮车的轮子顺着车辙往上滚,“吱呀——吱呀——”的声音在空旷的坡下格外清楚。刚走几步,王老实的额头就冒了汗,不是热的,是攒着力气憋出来的。他的呼吸变得粗重,每吸一口气,都像有根管子往肺里捅,带着尘土的味道。
坡越来越陡,王老实的身子弓得更厉害了,脖子上的青筋鼓起来,脸憋得通红。他不敢看上面,也不敢看下面,只盯着车轮前半尺远的地面,一步一步,稳着劲儿往上挪。车轮偶尔会卡在土缝里,他得憋住气,右腿顶住车辕,左手往上抬车杆,等轮子从缝里滚出来,再接着走。
走了约莫一半路程,王老实的肩膀开始发疼,不是那种皮肉疼,是疼得往骨头缝里钻的酸胀。他想换肩,可试了试,只要一松劲,车身就往后面滑,吓得他赶紧把力气又卯回去。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流,滴在土里,砸出一个个小坑,有的流进眼睛里,涩得他睁不开眼,只能使劲眨两下,继续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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