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可怕的是,温度骤然降低了许多,一种阴冷的、湿漉漉的气息包裹着我们,仿佛一下子从秋天踏入了深冬。刚才还唧唧叫的秋虫,此刻也完全没了声息,万籁俱寂,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妈……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我带着哭腔问。
母亲直起身,脸色在斑驳的月光下惨白如纸。她环顾四周,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恐惧。“不对啊……明明是这条大路,怎么会……”她喃喃自语。
我们迷路了。在这片月光也照不透的、死一般寂静的树林里。
母亲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她拉着我,试图往回走。可我们来时的路,在树木的掩映下,似乎也消失了。
我们像陷入了迷宫,无论朝哪个方向走,周围的景致都大同小异——扭曲的树干,诡异的阴影,以及那无所不在的、渗入骨髓的阴冷。
就在这时,我闻到了一股味道。一股极其细微,但绝不应该在这里出现的味道——线香燃烧后留下的那种檀香味。很淡,却丝丝缕缕,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
母亲的脸色更难看了。她停下脚步,从篮子里拿出外婆给的那个用油纸包着的月饼,掰了一小块,用力扔向远处的黑暗中。这是一种乡下的老说法,叫“买路钱”,用食物打发那些不干净的东西。
月饼落地的声音很轻。但香味似乎……更浓了一些。
母亲的手开始发抖。她又掰了一块,扔向另一个方向。然后,她拉着我,朝没有扔月饼的第三个方向快步走去。
这个举动似乎起了点作用。我们走了一小段路,前面的树木似乎稀疏了一些,甚至能看到更远处隐约有开阔地的微光。母亲稍稍松了口气,脚步加快。
然而,希望很快变成了更大的绝望。
当我们走到树林边缘时,看到的并非预想中的田野或村庄,而是一条干涸的河床。河床很宽,布满了圆滚滚的鹅卵石,在有限的月光下,像无数颗惨白的骷髅头。
而就在河床的对岸,那片相对开阔的平地上,赫然立着一样东西——那棵标志性的、歪脖子老槐树!树底下,那个小小的新坟,坟头的三炷香,清晰可见!
我们跑了这么久,竟然又回到了原点!不,甚至可能……是它自己移动到了我们前面!
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我几乎要窒息。母亲也彻底慌了,她把我紧紧搂在怀里,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我感觉到她的眼泪滴落在我的额头上,冰凉。
“没事……没事……有妈在……”她反复说着,声音破碎,不知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安慰自己。
月光似乎变得更加冰冷了。周围的空气凝固了,连风都停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强烈到了顶点,仿佛黑暗中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们。
母亲像是下定了决心。她把我放开,整理了一下我的衣服,然后拉着我,不是走向河床,也不是走向任何方向,而是就地在路边坐了下来,背靠着一棵老树。她把我揽在怀里,用身体挡住我的视线,然后,她开始低声哼唱起来。
哼的不是儿歌,也不是流行曲,而是一首极其古老的、语调哀婉缠绵的山歌调子。那是外婆年轻时经常哼唱的,关于丰收、关于思念、关于土地的歌。
母亲的嗓音并不好听,甚至因为恐惧而有些走调,但那古老的旋律,在这死寂的夜里,却仿佛有了一种奇异的力量。它不像是在对抗,更像是一种沟通,一种哀告,一种对这片土地,以及土地上一切存在的、卑微的诉说和祈求。
她反复地哼唱着,一遍又一遍。歌声在寂静的树林里飘荡,抚过冰冷的月光,抚过扭曲的树影,也抚过我因极致恐惧而几乎麻木的神经。
奇怪的是,在那不成调的、带着哭腔的歌声中,我狂跳的心脏竟然慢慢平复下来,极度的困意袭来,我竟在她的怀里,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嘈杂的人声和手电筒的光亮晃醒。
“在这儿!找到了!在这儿!”是我大舅的声音。
我睁开眼,天已经蒙蒙亮了。母亲依然紧紧抱着我,脸色苍白,双眼紧闭,嘴唇干裂,但她的身体是温暖的。我们还在树林边,离那条干涸的河床不远。那个歪脖子老槐树和树下诡异的新坟,消失不见了。
后来大舅说,外婆总觉得心慌,特意去村委会借电话打到镇上亲戚家问,才知道我们没回到镇上,感觉不妙,立刻叫上全村青壮年打着火把手电出来寻找。
他们顺着大路找了好几遍都没找到,最后是一个老人说,会不会是撞到“鬼打墙”了,让往老河床那边废弃的小路找找看,果然在那里发现了我们。而那里,离大路已经偏离了很远,正常走路根本不可能走到那里去。
关于那个路中间的新坟和矮小黑影,大人们听后都讳莫如深,只是催促我们赶紧回家。事后隐约听说,前几天邻村有个三岁多的孩子夭折了,草草埋在了荒僻处。具体埋在哪里,没人说得清。
那晚的经历,成了我和母亲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我们再未详细提起。只是从此以后,母亲再也不在夜晚走那条回外婆家的路,而我对中秋节明亮的圆月,也产生了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敬畏。
许多年过去了,我早已长大成人,离开了故乡,见识了更广阔的世界。
但每当月圆之夜,尤其是中秋,我总会想起那个晚上。我渐渐明白,我们撞见的,或许并非单纯的恶意。那徘徊在新坟旁的,可能只是一个过早离去、无法团圆的幼小灵魂,依恋着“团圆”,本能地拉扯着路过的生人,分享那份属于节日的、它却永远无法拥有的温暖。
而母亲那走调的、哀婉的山歌,与其说是法术,不如说是一位母亲在最深沉的恐惧中,所能做出的最本能的反应——用故乡最古老的音调,去安抚另一个故乡的、迷失的孤独。
月光依旧公平地洒向大地,照亮人间欢聚,也照亮那些无法言说的角落。有些路,走着走着就亮了;而有些存在,只是永远停留在了那个走不出的夜晚,与月光、尘土和永恒的寂静融为一体。那份阴森与诡异,最终沉淀为对生命无常的悲悯,和对那份在绝境中紧紧拥抱我的、温暖力量的永恒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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