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那张请帖时，香港正下着淅淅沥沥的雨。
窗外的维多利亚港笼罩在朦胧水汽里，中环摩天楼的灯光像一团团晕开的泪。我站在公寓落地窗前，手里握着刚拆开的快递文件袋，指尖冰凉。里面没有信，只有一张厚实挺括的婚礼请帖，烫金的“囍”字在室内灯光下刺得眼睛生疼。
李九重。
这三个字像一枚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我心底最不敢触碰的角落，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婚礼在上海，静安区的某家顶级酒店，时间是下个月十五号。请帖设计得简约而矜贵，就像他如今的身份。我甚至能想象他交代秘书选样式时，那副疏淡的模样。
上海。
那个城市，我整整四年不敢踏足。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凸起的字体，触感真实得让人心慌。我几乎能闻到从纸页间逸散出的、属于那座城市的味道——外滩咸湿的江风，老弄堂里飘着的油烟气，还有……那间出租屋里，我们共同呼吸过的，带着霉味和希望的空气。
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请帖从指间滑落，“啪”地一声轻响，掉在冰冷的意大利大理石地板上。我没有去捡，只是怔怔地看着它。那一天，终究还是来了。那个曾把我紧紧搂在怀里，说“这辈子就你一个”的男人，终究要为另一个人戴上戒指。
我最终没有打开它。是不忍心看见新娘的名字，还是不敢去确认他穿着礼服的模样？我不知道。只是机械地把它放在餐桌一角，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烙铁。白色的桌面，红色的请帖，色彩对比鲜明得残忍。
接下来的几周，香港的雨断断续续，一如我的心境。我照常上班，处理法务文件，参加视频会议，对同事微笑。可每个深夜，那张请帖总会闯入脑海，像一个幽深的旋涡，要把我吸回过去的时光里。
婚礼前一天，我鬼使神差地订了飞往上海的机票。
飞机降落浦东国际机场时，是一个晴朗的秋日。空气里带着上海特有的、温润而清冷的气息，与我记忆中离开时那个闷热的夜晚截然不同。我没有带行李，只有一个随身的包，像是只是来出趟短差。
婚礼当天，我挑了一件不会出错的黑色小礼裙，素面朝天，只涂了点口红。站在那家金碧辉煌的酒店门口，我看着巨幅的婚纱照立牌。照片上的李九重，穿着剪裁完美的黑色礼服，嘴角噙着一丝我熟悉又陌生的笑意，成熟，稳重，目光锐利，早已褪尽了当年的青涩。他身边的新娘很年轻，很漂亮，小鸟依人地挽着他的手臂，笑容里满是幸福。
很美，很登对。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拧了一把，酸涩的汁液瞬间涌遍四肢百骸。
我站在宾客如流的门口，看着里面衣香鬓影，欢声笑语。侍应生礼貌地询问我是否有请帖，我摇了摇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我来，或许只是想亲眼确认一个结局，给自己四年的逃避画上一个句号。
终究是没有勇气走进去，亲眼见证他在神父面前说出“我愿意”。
转身的瞬间，几乎是落荒而逃。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不准备进来看看吗？”
一道熟悉的、低沉的，在我梦里千回百转的男声在身后响起。
脚步瞬间被钉在原地。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奔涌。我能感觉到背后的视线，灼热得几乎要将我的背影烧穿。
我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过头，用尽全身力气，让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疏离的礼貌：
“不了。”
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每一个字都像在碎玻璃上碾过：
“新婚快乐。”
最后四个字，我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说出来的，唯有如此，才能压制住声音里即将满溢的颤抖。不能再待下去了，多一秒钟，我的伪装都会彻底崩塌。
说完，我不再停留，快步穿过酒店大堂，汇入了门外熙攘的人流。阳光有些刺眼，我抬手挡了一下，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的湿润。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没有叫车，也没有看路。上海的街道变化很大，新的商场，新的楼盘，但骨子里的那份腔调依旧。走着走着，周围的景象渐渐熟悉起来。穿过一条种满梧桐树的小路，拐进一个略显陈旧的弄堂口。
然后，我停住了脚步。
眼前，是那栋熟悉的、墙皮有些剥落的六层老公房。是三楼那扇熟悉的、漆色斑驳的窗户。是我们曾经住了三年的，那个小小的出租屋。
心跳，猝然失序。
怎么会走到这里？是潜意识的指引，还是这座城市残留的记忆碎片，拼凑出了一条我无法抗拒的归路？
鬼使神差地，我走了进去。楼道里还是那么昏暗，弥漫着饭菜和岁月混杂的味道。一步一步，踏上狭窄的水泥楼梯，脚步声在寂静中回响，仿佛踏在时光的琴键上。
站在那扇熟悉的绿色铁门前，我犹豫了。里面会住着新的租客吗？我这样贸然前来，算不算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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