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天地间仿佛被一支饱蘸了清水的巨笔,漫不经心地渲染开来。雨丝风片,烟笼雾锁,将整个江南浸润成一幅湿漉漉的、墨色淋漓的水墨长卷。连日来的霏霏细雨,无声无息,却有着穿透一切的力量。青石板路被洗刷得油光发亮,倒映着灰蒙蒙的天光与屋檐的暗影;墙角阶下,那些平日里不起眼的所在,悄然生出了茸茸的、翠绿欲滴的青苔,如同大地隐秘的呼吸;空气里饱和着水汽,深吸一口,肺腑间都满是清冷而微带土腥的湿润感,更夹杂着一种草木在潮湿中缓慢沤郁、若有若无的腐殖质气息,挥之不去,黏稠得仿佛能阻滞呼吸。
这般天气,连杏林堂内惯有的沉静药香,似乎也沾染了几分湿重之气,变得沉滞起来。前来求诊的病患,他们的脚步声、咳嗽声、诉说声,也仿佛被这无边的潮气拖慢了节奏,带着一种共同的、被湿邪裹挟的“困重”之感。
最先踏着湿滑的石板路蹒跚而来的,是住在城西河边的老农陈老汉。他披着蓑衣,裤脚溅满了泥点,一进门便不住地捶打着自己的腰腿,声音沙哑地诉苦:“林老先生啊,这春雨天,真是要了老命咯!浑身骨头缝里都像灌了铅水,沉得抬不起来!两条腿更是酸软得厉害,踩在地上跟踩在棉花堆里似的,使不上劲。脑袋也昏沉得紧,像裹了好几层湿布袋子,闷得慌,不清爽!胃口也败坏了,看着老婆子做的饭菜,闻着都不香,肚子里老是胀鼓鼓的,像塞了一团湿泥巴,堵得难受。”他脱下湿漉漉的蓑衣,露出的面容带着劳作的沧桑,眉宇间拧着一个解不开的“困”字。
接着,是那位在城南“锦绣坊”做绣娘的周大嫂。她撑着油纸伞,脚步虚浮,眉头紧蹙,指尖还带着丝线的润泽。未语先叹:“唉,林先生,这连绵雨下得人心里都发霉了。您看我这双手,近些日子总觉着麻木,指关节也酸胀得不灵便,穿针引线都费劲,耽误了活计。还有……那妇人的隐疾,白带也比往日多了不少,黏黏腻腻的,很不爽利。整个人就像被水泡过似的,打不起一点精神,只想躺着,可躺着也不舒坦。”
午后,雨势稍歇,一位身着半旧青衫的学堂夫子——李秀才,也踱了进来。他虽努力保持着读书人的矜持,但眉宇间也满是倦色,不住地轻咳清嗓,声音带着烦闷:“林老先生,学生近日也觉不适。这春雨连绵不绝,学童们在堂内嬉闹之声,本属寻常,如今听来却觉格外烦厌,难以静心。胸中似有物堵塞,闷胀不舒,欲咳又咳不出什么,总有黏痰阻在喉间,咯之难出,咽之不下。饮食无味,口中淡而发黏,舌苔厚腻,着实苦恼。”
祖父林济苍身着那件深色的家常布袍,静坐于诊案之后,如同一位经验丰富的舵手,面对因天气而涌起的病潮,沉稳而耐心。他一一为三人仔细诊视。望其神色,皆面有倦容,眼神欠清亮;闻其声息,语声多沉缓,咳声痰音重浊;问其症候,困重、纳呆、脘胀、痰黏、带下,症状虽异,却同指向“重浊”、“黏滞”二字。他让三人伸出舌头,那舌象更是惊人地一致——舌苔皆厚腻,或白如积粉,或微黄如酱,紧密地覆盖在舌面,仿佛潮湿墙角生出的苔藓,拭之难去。指下诊其脉象,多见濡缓或濡滑之脉,如轻刀刮过湿滑的青苔,沉取方得,软慢无力。
“溪儿,近前来,细观之。”祖父将凝神旁观的林闻溪唤至身侧,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在解析一幅由病痛绘成的、充满湿气的画卷,“此三者,症虽不同,其本归一,皆乃‘湿邪’为患之象。清明前后,地气上腾,雨湿流行,空气中湿气氤氲弥漫,犹如天地间张开了一张无形的、湿漉漉的巨网。湿为阴邪,其性重浊、黏滞、趋下,易易困遏人体阳气,阻滞气机流通。”
他结合眼前鲜活的病例,抽丝剥茧,深入浅出:“湿邪外袭,首先困遏清阳。清阳之气本应上升至头面,使人神清气爽。今被湿困,如乌云蔽日,故见头重如裹、昏沉嗜睡、周身困重乏力、四肢酸楚难举——陈老伯之状,正如身披湿衣,步履维艰。湿邪内阻,易困中焦脾胃。脾主运化,喜燥恶湿,今为湿困,如舟行泥淖,运化失司,故见脘腹胀满、纳呆食少、口中黏腻乏味——此三人体内,皆有此象。湿性黏滞,如胶似漆,故其致病,病情多缠绵反复,病程较长,非旦夕可愈,如周大嫂之带下、手麻,李夫子之痰黏胸闷,皆非猛药可速去。湿性趋下,易伤人体下部,故可见腿足浮肿、带下淋漓、小便浑浊等症。”
“然,湿邪极少单独为患,常与他邪勾结,变化多端。”祖父的目光愈发深邃,引导林闻溪看到更深层的病机,“若兼夹风寒,则为‘风寒湿痹’,阻滞经络,可见关节冷痛、屈伸不利;若湿邪郁结日久,从阳化热,则成‘湿热’,可见舌苔黄腻、小便短赤、皮肤湿疹瘙痒,甚至黄疸;若患者素体阳虚,无力温化水湿,则易成‘寒湿’,可见舌苔白滑水润、畏寒肢冷、腹泻便溏。临证需明察秋毫,不可一概而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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